沙丘也可以永久
三年前在台灣北海岸的金山溫泉,我們第一次見識了台灣冬天的海。荒涼得只有廢船、死魚、漂流物,我們寄身其間,像極了植田正治的那些沙丘荒誕劇。
今年初春在花蓮,直接住在海邊一片大沙丘之旁,於是更得以學習植田正治,把家人和路過的陌生人,都拍成寺山修司電影裡那些飄零者。雖然家人與陌生人是完全相反的東西,但按下快門的那一剎,還是想到了古詩十九首裡的“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而奢望“願得常巧笑,攜手同車歸”了。
植田正治鏡頭中的人物充滿舞台感,多半拜他家旁荒蕪的鳥取沙丘所賜。他最著名的“小狐登場”猶如作者本人的亮相,在另一些照片裡,那些人物卻彷彿始終處於他們自己的自顧自的世界中,而攝影師截取了他們的一個截面留給未來的觀眾。
植田正治以舞台形式召喚舊日時光,或者壓根是生活深處的又一重生活——一種未必存在於生活表面,但始終存在於生活深處,並且持續上演永不終結的一個內在世界。理解他這一點,就明白為什麼家庭照才是真正驚心動魄的照片,因為裡面的每一個角色,都有着現實所賜予的超越任何劇場想像的複雜命運在等待。
不過,我告訴兒女,命運有時候是微妙而確幸的,現在我們嬉笑打鬧的這個沙丘,曾經是我想念你們母親的地方。二十年前的第一次花蓮之旅,破曉前深沉的大海前,我站到濕濕的沙灘上、海線前去拍攝夜船的燈火、晨雲的輪廓,海浪一步步的把我推後。日既出,波浪金黃瀲灩,我沿着海岸線邊走邊讚美,隨後去走到大石堤上拍早起釣魚的幾個男子,和他們一樣專注、又悠然。我在巨石上久久默坐,想念起在北京我愛的人,寫下一首《花蓮海畔清晨口占》:
我仍將獨坐,旅塵滿身,
像被救世者遺忘在世的最後一個天使;
亂石殘堤拱衛,我微笑斂翼。
你也將獨坐,在北京,在台北
或在世界的任一個角落,就像在我
翼尖所指向永不能觸及的某地,為甚麼不?
從回憶中一恍神,那邊的三人,已經在不平穩的沙丘上堆疊起一座小小的紀念碑。達明一派曾經有一首歌唱道“蝴蝶總比沙丘永久”(《愛彌留》,周耀輝作詞),其實,沙丘也可以永久,當它像蝴蝶一樣飛過記憶的時候。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