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潮微光
阿榮的白襯衫已經被那件穿了十年、袖口炸出花的綠色風衣浸了一層層汗,強風像是要從阿榮身上削下一鍋鹽巴。風轉動海上的巨扇,比《唐吉訶德》裡的穀倉風車巨人還威武可怕,他坐在電單車上,挪了挪發麻的屁股。阿榮是高尚住宅的地產經紀,客人基本以外商為主,也有不少名下有多棟房產,仍喜歡不停換地方住的有錢人。
每天穿梭雲蒸霞蔚的都會,阿榮看見大樓都有點抗拒。因此他喜歡到海岸來,看着一望無際的海岸線,不需要聽着有錢業主錙銖必較,質疑為何服務費這麼昂貴,然後要求他代繳水電,通馬桶清排水孔。他們總覺得花了一個月的服務費,就能買到一年份的管家服務。
強烈的海風驅動葉扇,轉化成供應城市的電源,阿榮覺得自己就像矗立在外海的葉扇,也是被某種外部力量強行推動,才會逼自己每天接着不下百通業務電話。那股力量促使阿榮在工作之初,可以一星期推銷一百多間大樓,又能從早到晚像個調解委員般四處奔波,以及偶爾夜裡被前輩帶去西屯區最紙醉金迷的場所,恭敬地舉着威士忌杯感恩上司們提攜。
飲下酒精的微醺可以暫時獲得一些快感,但隨之而來酒精進入血液的陣陣作嘔,就算是小姐們收尾的happy ending,也只讓他短暫快樂後在深夜的雙人床上虛脫。郊區的夜很安靜,打開陽台,山風從大肚山徐徐吹來暫緩酒精帶來的頭痛。父母都是宜蘭人,年輕時跑到台中工作,阿榮退伍工作後父母還完年輕幫人作保欠下的債務,並用剩下的存款付了這棟位於郊區二手透天的首期,便回宜蘭老家經營阿嬤留下的餐館,貸款便交由阿榮這個長子,打算等退休後再搬回來。
阿榮沒有很喜歡這棟位置不算便利的透天,可是他仍默默肩負起來。這個家更像睡覺用的旅館,阿榮更多時間是在外頭會見客戶,玻璃帷幕反射的光線猶如被資本不斷炒高的房價,熱得像在未來某天會融燬一棟棟大樓。前輩們月收十多萬是常態,也有不少藉着業務認識的人脈買房投資,或乾脆把客戶拉過來自己開公司。就像前輩們在金錢豹搖頭晃腦滿嘴酒氣時說的“賺錢比唱歌還簡單”。
是啊,要治好五音不全不只是錢的問題。阿榮忖道。
每天靠着大樓生存,本能地厭惡大樓,厭惡被別人說做這行應該賺很大。
比起山上,海邊更好,不管是鋼筋水泥還是花崗岩頁岩石,阿榮只想讓眼睛看得很遠很遠,雖然他仍看不懂自己在幹嘛。可是唯有看得很遠的時候,他滿格的壓力會稍稍降緩,血液才能如潮汐湧動,久違地在鼠蹊部中間搭起一座摩天大樓。眼看起高樓,眼看樓塌了,阿榮的樓就像豆腐渣工程,去過這麼多高樓,自己的卻萎縮成小樹苗。
“你才三十歲,還不到那種地步啦,主要是心理影響。我開一些藥給你吃看看,不要太依賴威而鋼,多運動也不錯啦。”去看診的時候白髮禿的泌尿科醫生眼睛一直盯着阿榮皺巴巴的下體,似乎這些話不是說給阿榮聽的。
聽了同樣的話幾次後,阿榮便不浪費錢了。
他只能用工作忙碌來打發穿着性感內衣求歡的穎貞,側過身體時裝睡只有天知道他多愛那種蕾絲設計。可是同樣的理由太多次,穎貞也逐漸厭煩,上個周日穎貞不停逗弄他,他的血液彷彿藏着一窩猛獸,只想將她連皮帶骨吞下。但股間的工班仍在停工,偷偷吃下的偉哥除了加速心跳,一點作用也沒有。
累了。阿榮故作鎮定地說。
“又不行,是不是真的不行。”穎貞拔下貓耳造型的髮圈,對着阿榮萎靡的下體笑道。
阿榮心臟愣了一拍,他撓着腦袋,說:“怎麼可能不行,只是工作很累。”他希望強烈的意念能像天車一樣吊起久違的夥伴。
阿榮撲倒穎貞,猴急地解下蕾絲內衣,一臉塞進柑橘混着苦丁香的胸脯,終於下面有充實感,趁沒消退前,趕緊將東西塞進去。可是才扭了兩下,穎貞甚至還沒有發出聲音,阿榮已經繳械。
“怎麼這麼快?”
“就真的很累。”阿榮根本不知道這樣算不算硬。他想盡理由打發穎貞的詢問,然後躲到浴室將水轉到最大,生怕穎貞下一刻就拉他去泌尿科。
這樣不行,不只那方面不行,他跟穎貞的關係恐怕也不行。
海風像一雙善於調情的手,吹得阿榮渾身酥麻,阿榮心裡頓時萌生一個主意。晚上他刮掉鬍子,抓了頭髮,帶穎貞吃一頓浪漫的法餐,穎貞在醫院當護士,平時工作也很忙碌,兩人很少能一起吃頓悠閒的晚餐。穎貞簡直樂開了花,阿榮覺得今晚肯定能行,接着他開車載着穎貞沿着高樓林立的大道來到空曠的海邊。
堤岸旁停了不少轎車,打開車窗,強勁的風瞬間灌進來,阿榮立刻捧着穎貞的臉吻上去,穎貞猝不及防,但很快也回應阿榮。渾身摸了遍,慾火燒成灰燼,阿榮最後只能悻悻然穿上襯衫,走下車抽煙。
“怎麼了?”穎貞狐疑地趴在車窗上。
“剛剛客人一直打給我,抱歉,我下次會關機。”
“阿榮,你考慮得怎麼樣?”
“嗯?”
“房子的事。我們存的錢應該夠買一棟新房吧,禮拜日我休假,一起去看房子好不好?”
“應該沒有這麼急吧?”
“要結婚的話總要有一棟自己的房子,你現在住的最後也是要還給你爸媽啊。我們也不用買太大,兩房一廳就夠用了。”
“可是就算買房,我還是得付這邊的房貸。”
“所以才要你去跟你爸媽溝通嘛。”
“現在住的是中古屋,房貸我還負擔得起,買新房的話……扣掉首期跟裝潢,我的存款就見底了。我爸媽買了這棟透天,加上償還之前的負債,身上也沒有積蓄,所以不可能幫我。”
“我知道啊,所以我們不是很努力存錢了嗎?”
阿榮彈掉煙灰,疑惑地盯着穎貞,她每天都想着大餐新衣出國,每個月存五千塊,到時候買房還是阿榮得負擔。
穎貞笑道:“像你那些前輩一個月不都賺一二十萬嘛,你努力一點就可以跟他們一樣啊,買個新房沒有問題啦。”
阿榮輕嘆口氣,“你沒見過他們時時刻刻都被電話追着跑的樣子,上次房東的房子馬桶堵塞,整個房間被屎水淹沒,要先安撫租客,然後花一堆時間整理房間。”世界大部分情況下都是等價交換,高薪的代價是更多客戶服務。
“多負擔一點才是有肩膀的男人嘛。”
“我嘛,叫我付房貸時也這麼說。”阿榮輕聲說,踩熄煙頭。
“什麼?”
“沒事。”
“欸,你來一下。”
“幹嘛?”阿榮蹲下身子。
穎貞冷不防吻着阿榮,笑問:“還要嗎?”
“我先送你回去。”這裡的風也喚不醒阿榮。
回去路上穎貞仍叨叨着未來的新居,交往五年,確實也該考慮下一步,但阿榮越聽越覺得腸胃翻滾,晚上吃的精緻法餐快吐了出來。回到家裡,丟下車鑰匙在黑暗中、蜷在沙發裡,才有片刻安寧,夜蟬的高聲放大了阿榮心裡的恐懼。
他打開網絡銀行,手機屏幕照亮七位數餘額,這是他這幾年近乎全年無休節省度日才掙到的數目,他最大的開銷就是和穎貞出門,可是對於穎貞規劃的未來不過杯水車薪。想到可能迎來的巨大負擔,阿榮深皺眉頭,這表示還有很長的人生得打轉在高樓大廈。如果只有自己一人生活,換個簡單的工作應該很瀟灑自在。
但阿榮很矛盾,他也期盼自己能跟前輩們一樣高收入,甚至能成為投資客——另一方面這些來自自己與他人的念想,就像一塊塊大石頭嵌進他的身體,讓他越活越沉重。
阿榮夢見了永和中醫診所的廣告,專治陽痿、皰疹、菜花,他驚怕地逃離,但無論跑到哪裡都有聲音,接着色情網站常見的包你大粗久秘方也來湊一腳,阿榮像是陷入陽痿的莫比烏斯環。
醒來時阿榮是躺在雙人床上,他記不得為什麼躺在這,只是身體相當不舒服,睡了一晚好似沒睡。然後他急忙往下體一摸,確認東西還在才鬆了口氣。昨晚最後一個夢是他被銬在診療台上,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醫生陰笑道:“無用的切掉。”
幸好是夢。可是又好像不是。
阿榮看了眼手機,早上七點,還早。盥洗時阿榮忍不住再查了陽痿,google很貼心地顯示一星期前曾進入衛福部網站。
陽痿或勃起功能障礙是指男性生殖器持續或反覆出現無法勃起或維持勃起,以達到滿意的性行為。精神壓力或焦慮、患上某些疾病如糖尿病、血管疾病、神經問題服用某些藥物如鎮靜劑或降血壓藥、飲酒過多、吸煙。
第一次查詢時看到吸煙,阿榮果斷丟掉煙盒,可是沒過兩天,遇到毛病多的客戶又忍不住到7-11買了一包。試過精油按摩,未見成效。唯有到空曠的海邊才能紓緩緊繃的情緒,下體得到釋放。
這天周末夜晚,阿榮獨自開車到海邊,四周無人,打開車窗只聽見陣陣海潮。阿榮猶豫了很久,緩緩脫下褲子,手顫顫地放到下體,本以為會因緊張而畏縮,下體如羽翼展開,見到久違地劇烈膨脹。剎那欣喜蓋過羞怯,海浪拍岸彷彿刺激感官的呻吟,令他達到許久未有的愉悅。
阿榮猶如毫無污染的新生之子,盡情暢快體驗生物本能,感受純淨的愉悅。如果此刻要阿榮相信世上有神,他會跪在這海潮前滿懷感激地頂禮膜拜。完事後輕鬆酥麻的快感讓他難以忘懷,只是罪惡感很快席捲全身,觸犯了長久以來信守的道德觀,他感覺自己犯下十惡不赦的大罪。可是為什麼會是罪惡,他不過釋放人類原有的天性,在家裡打跟在無人的海岸打有什麼區別,又沒有妨礙到誰。
儘管難受,但身體誠實,他一夜好眠,迎接了清爽的早晨。初始幾次阿榮還有所畏懼,動手前必需先檢查四周有沒有車,習慣了以後這件事不再是罪惡。自從得到滿足,他又能像以前一樣勃起,成功跟穎貞進行魚水之歡,工作上更加順利。
過了一陣子,阿榮去了汽車改裝店,將車窗隔熱紙貼得漆黑一片,完工後便可以脫光衣服,放平座椅舒舒服服打手槍。這不是罪惡,是自我解放的神聖儀式,每個人都有自己消除壓力的方法,這就跟吃大餐看電影沒有兩樣。阿榮每次結束還是會對自己說上一段。
“欸,房子的事考慮好了嗎?不要再拖囉,我爸媽一直在催婚。我上次去我閨蜜家,好漂亮耶,一千多萬,我們應該付得起首期吧,而且她的小朋友好可愛。”
正在纏綿的時候,穎貞忽然說。阿榮尷尬笑道:“這時候別討論這個吧?”
“我想先說嘛。下星期我爸媽找你吃飯,所以我想先知道你的想法。”
“這個……感覺還不是時候。”
“你都三十歲,俗話說三十而立,你現在不立什麼時候才立?”
“好,我會想想。”
“吃飯那天不要讓我失望喔。”穎貞開心地親吻阿榮。
阿榮還硬着,只是從放進去到出來一點激情也沒有。
※ ※ ※
阿榮在海邊也硬不起來了。他穿好衣服,懊惱地坐在堤防上抽煙,不久前媽媽才打來說要重新裝潢,上一次跟穎貞父母見面——應該說是兩家人見面,決定婚後暫時住在阿榮家,穎貞雖然抱怨,可是她父母也沒有反對,加上必須跟公婆同住,也不再多說,但還是希望婚後幾年可以買新房。
阿榮沒有拒絕,只是瞄着帳戶餘額。他幾乎可以想見父母在親戚前抬頭挺胸驕傲地說:“我們阿榮要娶了,真孝順。”
阿榮躺在堤防上,海風陣陣吹來,像要把他淹入海淵。風吹在身上彷彿針刺,索性把上衣脫了,身體卻像在火爐般燒了起來,阿榮忖是不是吹太久海風感冒。
客戶的電話催命般打來,讓阿榮更感煩躁,體溫節節上升。
下體也灼燒起來,阿榮訝異地盯着褲襠裡蠢蠢欲動的東西。要玩這麼大?儘管腦袋抗議,可是手不安分地摸索起來,感覺越來越強烈,終於無可控制。去他媽結婚,去他爸客戶,去他祖宗十八代的人生——
阿榮恍惚地回到車上,忘了是怎麼從堤岸走回來,只覺得累到下一秒就會原地離世,可是又渾身痛苦不舒服。陣陣酸楚像海浪一樣由心底翻湧上來,瞬時天崩地裂,卻找不出傷心的癥結,海濤聲在黑暗中如同張着血盆大口的怪物,讓阿榮感到害怕。
阿榮用力捶打方向盤,喊得撕心裂肺,最後趴在方向盤上大哭,但淚腺像是遭逢大旱,一滴淚都擠不出來,折騰了好一陣子,直到情緒散去,才勉強滾了兩三滴交代。旁邊不知何時出現一輛車,阿榮驚愕地抹乾眼角,催油門逃回家中。
那張雙人床彷彿火爐,他如一條掙扎的大魚,拼命張鰓呼吸,尾巴趴搭趴搭想彈回海裡。他掉了下去,在涼爽的木頭地板上昏睡過去。早上起來阿榮癱軟無力,身體燙得像能煎雞蛋,無視所有電話,每一個響鈴都能讓他體溫升高一度,一早上響的電話夠他變成蒸氣。
阿榮完全能想像經理用Line傳來嚴厲的指責。醒醒睡睡,無法分辨此刻是夢還是現實,阿榮記得中間有一段曾向經理傳了生病的事。午後四點,阿榮嘴乾欲裂,起床找水喝,發現手機來電跟訊息已經塞爆,他撐起一抹苦笑,原來自己這麼重要,他消失一天這世界彷彿不能運轉。
晚上穎貞突然造訪,在門外等候許久,阿榮才緩緩應門,本來準備好一肚子話要罵他,看見阿榮面若死灰,連忙將他扶到床上。
“去看醫生了?”
身為業務,阿榮很自然地發現穎貞今天的語氣不對勁,但此時他沒有力氣多想。
“沒有。”
“有用溫度計量了?”
“家裡哪有這種東西?”
“年初的時候不是買了一個放在櫃子?”穎貞連忙到客廳電視櫃下翻出包裝還沒拆開的溫度計。
一量體溫已經將近三十九度。
“你瘋了啊,燒成這樣還不看醫生。”
“沒關係,躺一下就好了……”
“再躺下去你腦袋就要燒壞。”穎貞趕緊開車帶他去掛急診。
阿榮身體茫茫的,不知是不是靈魂出竅,他一下看見自己倚在車窗,一下看見護士,一下子又看見自己在熱烈的陽光下站在堤防。
醫生說是感冒,要阿榮回去多休養。迷迷糊糊吃下藥,隔天再醒來精神已恢復泰半。
“沒事跑去海邊吹風,難怪你會感冒。”穎貞說。
“你怎麼知道我……”
“別說這個人不是你。”穎貞拿出手機,網絡社群昨晚上傳了標題為“一中年男人裸體在海邊打手槍”的影片。
“根本看不清楚人影啊。”阿榮否認。
“但這個人就是你,我們交往這麼久,就是在黑暗裡我也可以認出你。”
這時阿榮才知道穎貞昨晚的語氣為何不對勁。阿榮頓感慚愧,腦中浮現穎貞唾棄他的行為,自己越想越惱怒,甚至想罵穎貞一頓趕她出去,然後窩在房間裡自我消滅。
穎貞說:“你不想跟我結婚?交往這麼久,你一直什麼都不說,我永遠猜不透你在想什麼。”
“你能明白我的痛苦嗎?”
“不說,誰能明白?”穎貞冷冷盯着他。
這話塞住了阿榮的話頭。交往這麼久,他好像從沒有好好了解過穎貞,只看見她的外表,連她喜歡什麼,有什麼習慣都不清楚。可他連自己都搞不懂,怎麼可能去了解別人。
“為什麼不說?”
“我不知道怎麼說。”
“因為我供不起你想要的東西,你每天只想着花錢出去玩,而我卻要努力滿足你的未來……我真的不知道每天把自己累得半死,是為了符合誰期待,大家都滿意我的表現,但我真的不曉得自己在幹嘛?我開心嗎——不,我不開心,一點都不開心!我根本沒有資格成家立業,什麼三十而立,誰規定幾歲就應該做什麼事,人生是在刷限時副本嗎?”阿榮有氣無力,但字字都尖銳地刺痛自己的心。
“你說我每天都只想玩?”穎貞看着阿榮,然後從包包裡拿出郵局存摺跟一本筆記扔到阿榮身前。
阿榮覺得身體又燒起來。穎貞的大部分薪水都存在這裡,筆記上詳細寫着每月開銷,記下離存到買房的錢還要多少時間。
“剛交往的時候你說的,你想當個有肩膀的男人,所以才做這份工作努力賺錢,希望以後可以讓家人住在大房子裡生活無虞,其實我一直想告訴你,未來不是你一個人的未來,我也可以出一分力,但我怕傷了你的‘男人自尊’,我說我要買衣服吃大餐出國,除了我們一起去過日本兩次,我說要去美國韓國法國真的有去嗎?那些錢我都存在這裡。是不是因為我說的那些,你把我想得很物質,但我不在意住多好的房子,開多好的車,我只是想要跟着我愛的人一起幸福生活。”
“你不說,我怎麼知道呢?”阿榮抱着頭,不敢看穎貞。
“看着我。”穎貞拉開他的手,“現在你知道了,還想跟我在一起嗎?”
“我——”
“但我不想跟你在一起。你自由了。”
如果是一齣浪漫電影,這時應該下一首賺人熱淚的主題曲,阿榮會上前挽留穎貞,兩人重修舊好。但阿榮只能眼睜睜看着穎貞離去,說不出任何話,連眼淚都沒有掉一滴。太長時間不說,已經不懂怎麼說。
阿榮打了電話跟每一通漏接的客戶道歉,並向經理請辭。經理聽到阿榮要走,立刻一反常態,要他冷靜好好思考。
※ ※ ※
退燒後阿榮認真地打了一大串文字給穎貞,說明了海邊裸打的來龍去脈,然後得到已讀。接着當面跟經理請辭。
阿榮回家整理了幾件衣服塞進後背包,沒有目標,只是想暫時遠離這座城市。他騎上小綿羊,漫無目的沿着海岸一路南行,每天拍一張海岸照寫上一些心情傳給穎貞。
出發第四天,他來到台東,整個下午一動不動望着美麗的太平洋。他在花東縱谷待了一個星期,直到每個視覺細胞載滿山海,才不捨地前往宜蘭,去了老家一趟。這趟路上他反覆思忖如何跟父母說自己辭職的事,已經好多年沒能真正跟父母說話。
“都幾歲了,還這麼不會想,男人不努力要怎麼養一個家。”父母難以理解他的選擇。
阿榮只是笑了笑,沒有回嘴。
在宜蘭慵懶待了兩日,他沒有進入台北的都市叢林,繞了北海岸到新竹。在沒有目的的旅途中他想了很多,退伍後他做過很多工作,二十七歲那年才投身租賃業,除了努力工作,未曾想過自己究竟喜歡什麼。在宜蘭吃鹽酥雞時打算回台中賣鹽酥雞,但騎到苗栗時覺得滷味也不錯。
一旦發現人生有無限選擇,習慣循着別人路走的阿榮瞬間手足無措,但他很開心,因為思考才有為自己而活的感覺。
影片似乎被撤掉,阿榮怎麼也找不到,穎貞從已讀變成不讀不回,大概是封鎖他了。阿榮雖然落寞,卻沒有怪穎貞,畢竟追根究柢,自己要負很大的責任。他告訴穎貞會在三天後抵達海邊,忖着穎貞會不會在那裡等他,雖然他心裡不抱期望。
同梯在草屯開了一間熱炒店,因此他特意轉入唯一不靠海的縣市,酩酊大醉一場。當兵時他們同甘共苦,因此退伍至今都保有聯繫,思慮良久,阿榮說出海邊的事,同梯聽了不停大笑。
“你真的很有型。”
“有型個屁。”
“爽嗎?自己在海邊感覺比野砲還刺激。”
“說真的還滿爽的。”阿榮一杯飲盡。
這件事大概可以拿出來笑個三十年。越靠近台中,阿榮則越忐忑,他反覆刪改見到穎貞時要說的話,但他在那裡等到晚上不見人影。也許她在上班?不對,阿榮搖頭,穎貞根本沒有必要等,她早說要分手了,既是陌生人又怎麼能期待。
阿榮去煙酒行隨意挑了一支順眼的威士忌,又到麵店切了一堆滷菜。回到家,發現熟悉的電單車停在門口,熟悉的人坐在階梯上低頭滑手機。
阿榮停好電單車,拎着酒跟滷菜怯生生地說:“我以為你封鎖我了。”
“這麼慢,我還以為你又跑去海邊打手槍。”穎貞的聲音直接蓋過阿榮。
阿榮先是一楞,然後不自信地說:“現在不用了,我在哪裡都硬得起來。”
“是嗎?以後有什麼打算嗎?”
“吃完晚餐,明早吃早餐。”
“就這樣?”
“如果你願意,可以一起起床吃早餐。”
穎貞緩緩走到阿榮跟前,自帶BGM的氣勢,踮起腳吻着他。
高樓大廈的惡魘逐漸崩解,轟然化作雲煙,他彷彿將摩天大樓踩在腳下的金剛,捶胸怒號傲視天下。一股力量自股間湧現,如浴火重生的鳳凰,在波光粼粼的海面展翅翱翔。但轉眼穎貞的聲音變成夜蟬暗鳴,阿榮看了看四周,笑着嘆了一口氣,踩着過往的陰影殘礫走進家裡。
現實果然還是現實,該來的壓力不會因為這些事就打折扣,但生命還是美好的,應該吧,阿榮忖。
馬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