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藝術的黃線
文:杜 然
曾幾何時,攝影世界,可謂無所不“拗”。當攝影剛進入現代生活之時,關於其社會角色和定位的爭論,數十年來,在英法兩國幾乎從未停過。若將某些論點放在十九世紀的歷史背景下去理解,尚算情理之中。反正當新事物出現時,必然衝擊既定思維,尤其牽涉到社會階層或建制內的既得利益。
其中一段歷史與文明的對話,便跟攝影是否會威脅藝術的存在價值有關:攝影究竟應歸類為純粹的新興科技,抑或是潛在的藝術載體,人言人殊,百花齊放,當中不乏奇趣觀點。就在銀版攝影法面世的頭十年,英國將攝影技術視為工業社會的重要發明,其重要性不亞於電報和蒸氣火車。例如十九世紀英國地質學家肯特 (Robert Hunt) 便曾發表論文《攝影的藝術》,提倡將攝影融入生活和藝術之中。
有人熱捧,亦自然會有人反對,當中以十九世紀中英國文藝界精英的反應最為激烈。譬如英國歷史學者柏爾格雷夫 (Francis Palgrave),這位被視為英國國家檔案館創始者的仁兄,鍾情意大利文藝復興的藝術創作,對科技和藝術抱着二元對立的看法。在他的眼中,攝影技術和傳統藝術,當然是沾不上邊。抱有類似看法的人,還包括當時英國著名藝評家約翰 · 拉斯金 (John Ruskin)。對於銀版攝影法,拉斯金先揚後抑,先肯定其為偉大的世紀發明,後質疑相片的逼真效果,會影響一般人對藝術的觀感。相對於畫家投放在作品的時間和心血,相片則近乎唾手可得,根本無法展現藝術家的個性和靈魂。在法國,類似的言論同樣存在於當時的文藝界之中。從作家福樓拜,到畫家德萊告魯斯,一致將攝影貶得一文不值,只有極少數人力排眾議,認為攝影師有助推廣美術,讓大眾有機會接觸及欣賞更多畫家的作品,例如這幅以銀板攝影法拍下法國畫家安格爾的畫作《凱魯比尼和他的繆思》。
就在正反雙方吵得面紅耳赤之際,法國有一位叫勒格雷(Gustave Le Gray)的藝術天才,懶理紙上談兵的書生之見,索性將相機當作畫筆,誓要向世人展示將攝影化為藝術的可能性。勒格雷的攝影目標相當清晰,即自己無意以攝影模仿繪畫,而是看出兩者之間的共同點,不外乎就是了解光影變化的媒介。一八五一年,他在楓丹白露森林中拍下這幅照片,而這清靜之境,正是法國巴比松派畫家最愛作畫之處。他們強調寫實科學的作畫風格,跟勒格雷將藝術與科學結合的主張,完全不謀而合。
然而,在勒格雷眾多攝影作品中,楓丹白露森林不過是熱身之作,他一系列的海景攝影作品才是真正的重頭戲所在。這幅《從塞特眺望地中海》,屬於早期攝影的突破之作。 受十九世紀中的攝影技術所限,過度曝光屬正常現象,要將海洋和天空同時準確曝光,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勒格雷厲害之處,在於將相片一分為二,“上天”、“下海”各拍一張玻璃片,然後再經過黑房技術,將兩張相片無縫接合,使作品寫實之餘亦充滿美感:天空上的耶穌光,反映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一切看似渾然天成,背後其實涉及豐富的化學知識、美術根底、一雙工藝巧手,還有靈活的商業頭腦。勒格雷一出手,行內看門道,行外看熱鬧,各路人馬想為拗而拗,兩張嘴皮,一時之間也“無從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