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花
一
晚上十點左右,李健明從酒吧出來,叫了輛的士,車在學校的側門停下來。他下車,手上還拿着半瓶啤酒,走路時有些搖搖晃晃。他其實並沒有喝醉,就是心裡莫名地煩悶,就連走路都不願意上心。他耷拉着頭、雙眼時張時閉地坐在側門旁邊的花圃矮墩上,忘了此時此刻是中國東北的十一月氣候,地上還積着一層薄雪。
就在他歪着的腦袋越來越低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對他說:“李同學,你沒事吧?”
他側着頭,斜眯着眼一看,原來是同班的女同學鄭曉晴。他有些不耐煩地對這位不速之客說:“沒事。”
從大一到現在大三,他和她鮮少交流,兩人之間的鴻溝就是教室第一排女學霸和最後一排男學渣的距離,儘管他不覺得自己是學渣,只是不太愛學習,因為考全班最後十名的絕對不是他。
“真沒事?要不要叫其他男同學來接你?”鄭曉晴的口氣裡滿是壓根不想管、可是碰上了又不好意思撒手不管的無奈。
“不用,我等會兒自己回宿舍,你趕緊走吧,沒你的事。”
鄭曉晴扭頭就走了。他又閉上眼睛,不到五秒鐘,聽見有腳步聲,接着感覺有人坐在他身旁。他一看,鄭曉晴正冷冷地盯着他。他懶怠搭理她,扭過頭去,繼續閉目養神。也不知過了多久,當他再次睜眼時,發覺她還坐在旁邊,雙手抱胸,眼睛盯着地上的雪,雙腳微微顫抖着。
二
毋庸置疑,鄭曉晴是一位努力而知禮的好同學,幾乎全系師生都視她為拔尖的學生,然而奇怪的是,三年了,她從來沒有拿到過學院或學校的獎學金或“優秀學生”稱號。因為鄭曉晴只是專業課優秀,其他全校公共科目則是一塌糊塗,例如體育、電腦、馬克思主義等課程,有幾次不多不少六十分,剛剛及格。
至於她的長相,她既沒有醜到令異性避而遠之,也沒有美到令同性同仇敵愾。儘管她看起來溫和柔弱,卻莫名地有一種天生的主導能力。有一次課堂隨機分組討論,每組五位同學,他三生有幸被分到與她一組,其實本來沒有指定組長,可是他很快便發覺,大家都在遵循她臨時制定的流程。
兩人後來變成男女朋友時,他說起這件事,她紅着臉說:“我哪來的什麼領導才能啊,當時你們都不願意張口說話,我才迫不得已提議大家擊鼓傳花式的輪流說,哪有你說的那麼誇張!”
自從那日冬夜鄭曉晴陪着他在戶外坐了半個多小時之後,他便對她有了不同的看法。兩人確定戀愛關係是在後來的一次全系公共課“社會主義思想理論”上。其實,在這堂課之前,全系四個班的所有學生都已經知道他在追求她,可是她卻一直拒絕,說是兩人對戀愛、婚姻和人生的理念不同。
兩人的三觀衝突在課上徹底爆發了。當時,老師正在說要從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台下正在偷偷閱讀楊絳回憶錄《我們仨》的鄭曉晴立刻舉手,經老師同意後,她站起來說道:“老師,但是我覺得如果在人際關係,或者說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上,例如愛情、友情和親情,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堅守一個目標,例如錢鍾書先生和楊絳女士的情感,不論局勢怎麼發展,兩人的情感發展一直是守着婚姻這個目標。”
老師一時還沒來得及回應,他坐在教室後面,破天荒地舉手。全系約一百多名學生全都齊刷刷回頭,一看是他要發言,頓時明白了,哄然大笑。他紅着臉說:“老師,我不同意剛才那位同學的觀點。我們不能因為發展過程中可能存在的困難,害怕無法實現某一個或某幾個目標,還沒開始就徹底放棄做任何發展的努力。”
心知肚明的男同學們帶頭鼓掌,就連一些女生也被感染了,跟着起哄。不明就裡的老師以為是全體同學對“發展”這個哲學命題非常感興趣,於是熱情洋溢地提議:“我們今天不如討論一下,人際關係視域下‘發展過程’和‘發展目標’的辯證關係。”全教室的人再度笑聲鼎沸,拍手的,拍課桌的,跺腳的,唯有他和她憋紅着臉。
第二天,當大家走進教室時,愕然地發現鄭曉晴沒有按照慣例坐在教室前排,而是坐在教室後面,與李健明同桌。她面無表情地看着課桌上的課本,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而李健明左手托着腮幫子,斜坐着,手上的筆在草稿紙上忙碌地畫着不規律的線條。
兩人因此為全系師生生動詮釋了一段庸俗而夢幻的愛情童話。不料,半年以後,童話就反轉成了笑話。
三
兩人的關係別說發展到婚姻了,甚至還沒有發展到大四畢業那一天!起因是李健明移情別戀,出軌劈腿。隨着隔壁班的著名“狂野交際花”曹春雨的加入,上演了一段令全系同學“津津樂道”的三角戀倫理劇。
鄭曉晴倚牆站在教學樓走廊盡頭的陽台上,呆呆看着晴朗的夏日天空。不料,曹春雨也走到陽台上,嘴上叼着一根細細的女士香煙。她看到鄭曉晴的那一秒略微有些詫異,但是臉上很快就露出一絲毫無顧忌的冷笑,掏出打火機,站在陽台另一頭,點燃香煙。
鄭曉晴渾身不自在,恨不得立刻轉身就走,可是又覺得男朋友都被她搶走了,這陽台不能也平白無故讓給她,於是強忍着尷尬死守着她那片區域。
曹春雨吐着煙圈,看着天說道:“學霸這個時間不是應該在圖書館好好學習嗎?”
“我不是學霸。”鄭曉晴堅定地否認。“實不相瞞,我剛從圖書館出來,我把李健明送給我的書,全部捐給圖書館了。”
曹春雨忍不住笑出聲來,轉身正面看着她,彷彿帶着一絲挑釁地對她說:“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說清楚,不論你信不信。我在一家酒吧裡偶然遇見了李健明還有其他幾位系裡的同學,大家自然而然地坐在一桌聊聊天喝點酒,然後去跳舞。我不否認,跳舞的時候我和他肢體上是親密了些,可是這在跳舞的時候很正常,想想那些跳國標舞的!”
鄭曉晴有些不耐煩地摸摸陽台牆壁,她自己從來不去酒吧。事後有同學拿着李健明和曹春雨的跳舞視頻給她看,如果他不是她的男朋友,她會承認視頻裡的這對男女有一種法國式的浪漫激情。這便成了兩人關係的裂口,因為她期待的是中國古典式的內斂、溫情和堅守。
她對曹春雨說道:“事情已經成定局了,我不需要再重新複習一遍因果關係。”
曹春雨靠近她說:“其他人愛怎麼議論我,我不在乎,但是我希望你明白,我沒有搶你的男朋友,我是在你和他決裂以後,才和他開了房。我也不怕明明白白告訴你,我有點喜歡他,畢竟他人長得可以,性格也不壞,可是我並不愛他。其實他可能也與我一樣。”
“可是你們都已經開房上床了!”
“那怎麼了,我們都二十四歲了,法律都允許我們自由結婚!而且,沒有哪條法律規定,愛和性必須高度統一。”
鄭曉晴看了她一眼,然後扭頭繼續摸着牆。曹春雨手指裡夾着煙,蔑視地看着天空說:“我知道,大家覺得我淫蕩,和不同的男人上床,可我不在乎,我又沒有違法害人,這都是成年人的雙方自願行為。”
鄭曉晴繼續摸着牆壁,語氣堅定而平靜地說:“你的身體,你的生活,你說了算。我,或者任何人都沒有權利指手劃腳。”
曹春雨驚詫地看着她,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書呆子原來不是書呆子!她能聽出來那番話是出自真心肺腑。她的生活方式一直遭人非議甚至譴責,萬萬沒想到,今天會從老實巴交、循規蹈矩的鄭曉晴嘴裡得到支持!她愣了一陣,終於回過神來說:“李健明不是一個值得你用一生去愛、去等的人,至少現在的他不是,我幫你試驗過了,他配不上你。”
鄭曉晴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但是卻情不自禁地笑起來。她俯身趴在陽台的欄杆上,曹春雨熄滅了煙頭,也趴在欄杆上,低頭說道:“你剛才那番話,我聽了很受用。”
鄭曉晴扭頭看着她,雲裡霧裡地問:“我剛才說啥了?”
曹春雨大笑起來,“沒什麼,我只是沒想到,你思想這麼前衛,或者說,你這麼包容。”
鄭曉晴忽然開心起來,自我調侃道:“那有什麼用?還不是留不住男人!”
曹春雨用肩膀推推她,“壞男人留着幹嘛?以後有好的,姐姐我一定幫你留着,我保證,清清白白地交到你手上。”
“經過你‘試驗’之後嗎?”
“你放心,雖然我看的書比你少,可是見過的男人比你多,我分得清好壞。”
全系同學都在瘋傳,“小三”曹春雨和“正室”鄭曉晴兩個處在不同極端的女生竟然義結金蘭,結果李健明成了全系私底下的笑柄。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