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
這是一個沒有邏輯、沒有情理可言的故事;發生在一個沒有章法的遊戲中,在兩個女孩的堅持下。
一
“啊!好漂亮啊!”子瑜目光落在牆角的水缸上,那裡有幾片睡蓮的葉子,殘存着燦爛過後的頹靡。
“這盆月季送你,不要跟我客氣。”微微指着牆邊一株粉紅月季,花開了三朵,還有幾個花蕊待放。
“不了,不了,你知道我家那麼小,通風也不好,養不活。”子瑜擺擺手笑說,“微微,你家真大!這個陽台更沒話說,好羨慕你啊!”
“不會啊,小小的盆栽,不佔地方。養不活丟掉我再送你。”呷一口自製即磨藍山,微微打開茶几上放着的精緻盒子,一抺陽光湊近,六個色彩紛呈的馬卡龍閃着誘人的光澤。“還是美高梅這家好,其他的都做得不地道。”微微說着用夾子取出靠邊粉紅色的馬卡龍遞給子瑜。“子瑜最愛粉紅色,我最清楚,你說是不是,威廉?”
屋裡亮着一支閱讀燈,斜靠沙發坐着的是微微的丈夫威廉。聽到微微喊他,埋在雜誌中的臉蹦躂出來。“甚麼?哎,你們姐妹聊。”威廉的五百度近視開始老花,習慣了脫掉近視眼鏡看書報,把一張臉深埋其中。微微最不喜歡他這個近年養成的習慣,覺得像個老頭。
“你也出來坐坐,陪我倆聊聊,別一個人在屋裡。”微微不想讓威廉繼續看雜誌。雖然如今年近半百,但威廉也不太顯老,除了閱讀的時候。好姐妹沒見威廉多年,不能讓她看到他像個老頭。微微回頭瞅一眼威廉,起身進屋,搶了他的雜誌,拉他起來。
挽着威廉的臂彎步出陽台,子瑜剛轉過身來,看到微微幸福的笑容。
“子瑜,你說說他,把我倆丟一旁自己看雜誌,怎可以這樣對待老朋友啊。”
“沒關係,沒關係。老熟人了,沒關係。”子瑜忙不迭說。
威廉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們對面,看一眼她們倆,低頭喝一口咖啡,用食指和大拇指拈起一個金色的馬卡龍塞進嘴裡。又起身往陽台的另一邊走去,在檸檬樹前蹲下,順手抄起地上的剪刀。“這個得修一修,都長成甚麼樣子了!你們聊,不用管我。”威廉頭也不回地擺擺手。陽光在他身上滑下去,滑出一個碩長的影子。
(檸檬樹也得修剪?)微微和子瑜默默交換了一個眼神,相視而笑。
二
黃昏移近,子瑜趕往下一個約會。
“今天的天氣好正!”約翰將外衣搭在椅背,在子瑜右邊坐下。
子瑜站起身,挪到約翰對面,笑笑,然後坐下。
“你這是搞(幹)嗎?”約翰一臉不解。
“你猜。”子瑜故作神秘。
“呵呵,又把我當遮光咒(罩)了,是不是?”說罷約翰打起火機,叼一根煙,緩緩點燃。
“哈,不要浪費你魁梧的身軀嘛。”子瑜順勢給約翰斟了一杯水果酒。
“甚麼灰吳新區?”約翰不自覺地蹙一蹙右眉,吐出了一口煙,又連忙用手搧開面前的煙團。“你不要在我面前跌(丟)書包,欺人太浸(甚)!”
“就是誇你身材高大啊。”子瑜笑得合不攏嘴。
“那是,那是,我的臉也大,所以訂到飛新加坡的機票。”約翰喝一口水果酒,不經意又蹙一蹙右眉。“好難隱(飲)啊!女人就喜歡這怪東西,隱(飲)紅酒不就好了,加水果,哼,算了,不說你了。”
“哪天的機票?”子瑜問。
“後天,然後轉機London。”有那麼一剎那,約翰的眼神黯淡下來。
相識二十年,這對好朋友各自戀愛,各自經歷生活的風雨,唯獨快樂是彼此不吝分享的。兩人心照不宣。能長期保持朋友關係,訣竅只有一條——不要向對方傾吐傷心事,尤其是關於感情的。一旦誰逾越這條無形無色的界線,一旦誰的肩膀借出來了,一旦誰流下眼淚了,一旦誰需要對方的擁抱了,這場友誼長跑便會告終。他們的個性太相似,相似到雙方都能控制住對對方的依戀,相似到各自的戀愛都是殘忍地無疾而終。
“真的不回來了?”子瑜看着約翰的臉,直視他的眼睛。
“應該不回了。說到底我是British,是要回去的。”約翰看一看遠處的澳門旅遊塔,收回目光時輕輕問:“跟我走?”
子瑜笑而不答。
“來,我們點菜吧。”她說。
他們很喜歡在這家西灣湖畔的餐廳見面,幾乎每次都是,不但因為有室外座位,更因為這裡的感覺。從日落伊始坐到日落西山到夜幕降臨,那湖水、那榕樹、那跑步的人、那情侶的背影,都可以構成一幅幅訴說着澳門故事的淡墨丹青。
除了“感情”,他們無所不談。
“咦,你買了一盆花。”約翰這才瞥見放在另一張椅子上的月季。粉紅粉紅的。
三
子瑜把月季放到窗台,轉念又放到窗外的花架上。花架上空無一物,那裡曾經養過紫羅蘭、玫瑰、萬年草、蘆薈、佛手果、丁香、仙人掌,等等等等,甚至還培植過牛油果。先用水培養牛油果核,生根發芽後再養在泥土裡,直到小樹苗長到一呎高,然後,沒有然後了。子瑜早已放棄養植物的愛好,她養甚麼都不行,都會最終凋萎。一如她談過的戀愛。
她的家是開放式設計,後座單位,但光線充足,空氣流通挺好的。對微微撒了個白色謊言,只為了不想要這盆月季。後座清靜,聽不到嘈雜的車聲、人聲。子瑜喜歡靜,靜到蚊子振動雙翼,都能在空氣中彈出聲頻。細細洗過臉後,子瑜敷了一張補濕面膜。
“我先走,你明年過來。”約翰用的是肯定句,彷彿子瑜真的想移民英國似的;也彷彿他是可以左右子瑜決定的人。他不能,他心裡明白。耳畔響起約翰臨別的話“你明年過來”。她知道,他不是說笑。在香港出生的她,持有簡稱BNO的英國國民(海外)護照,藉着二○二○年英國首相宣佈的新移民政策,是合資格進入移民程序的,然而,她無心到國外生活,覺得哪裡都沒有澳門適合她。如果說去小住半年,休息一下,倒是她樂意的。只可惜現在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人浮於事,未來各國的經濟何時復甦更未可知,出去半年再回來,她沒有把握還可以找到現在的高薪厚職。即使省吃儉用也得還房貸,更何況她在中山也置了業,準備退休後在那裡安享晚年。現實就是現實,早過了浪跡天涯義無反顧的年紀,子瑜長吁一口氣,不知是嘆息錯過了的歲月,還是錯過了的人。
為月季澆水的時候,子瑜無可抗拒地想起往事。她和約翰絕口不談感情事,友情卻始於一件關於感情的事……
“新來的財務實習生好帥啊!”微微用手肘碰一碰子瑜。
“小聲點,會議要開始啦。”子瑜用筆記簿遮着臉,兩片嘴唇湊近微微耳邊。
約翰碩士畢業,選擇在澳門這個剛起飛的旅遊娛樂城市實習,為的是看一看這裡的紙醉金迷,如何與幾百年的中西交流歷史融合。而且這裡有最大的財團,經營每天以億計算的娛樂事業,英語通行,中文不好不要緊,能聽懂便行。約翰早年隨中英混血兒的父親從香港來澳門,就讀國際學校,後來又隨父親回英國。因此經歷,他持有的證件讓他在三地都屬於“本地人”。“飲過亞婆井的水,便忘不了澳門。”他聽過這個傳說。約翰沒有喝過亞婆井的水,但也對澳門戀戀不捨。踏上歸途,行李箱內裝着子瑜的告別。一個相框,相框內兩人的臉靠得很近,做出愛心手勢,笑容燦爛。彷彿這是又一次平日的朋友聚會;彷彿子瑜身旁的男子還是剛剛碩士畢業的那個實習生;彷彿這二十年的友誼不曾經歷過內心的掙扎;也彷彿,千言萬語竟在大拇指與食指相叠之際,完成了一次終極的愛的交流。樹葉落下的聲音,在兩人的背景中特別清脆。
“子瑜,你覺得約翰怎麼樣?”微微略帶羞澀。
“他啊,不錯啊,怎麼了?”子瑜反問。
“我覺得他想追我。”微微壓低聲音說。
子瑜做出一個請繼續說的表情。
“他常常在公司的茶水間有意無意跟我說這說那的,還說他喜歡打壁球,問我有甚麼嗜好。”微微一番解說,子瑜故意蹙起右邊眼眉問:“那你喜歡他嗎?”
“……”微微稍作遲疑,“還好吧,不過他只是一個實習生而已。”
“這麼說你嫌人家職位低?”子瑜不置可否。
微微左手拿刀,右手拿叉子,一邊切着盤中的牛排,一邊說:“哪有,我這麼市儈的嗎?”
“那你準備如何接招呢?”子瑜擦一擦嘴,喝一口涼水。
四
“你們今天玩得開心嗎?”潔白的Reebok球鞋出現在子瑜的視線下。
“子瑜比較喜歡看書。”微微分給他們一人一罐寶礦力。“子瑜,我們去沖身,出一身汗,臭啦!”子瑜拿起地上的背包,順勢站起來。“約翰,等會兒在門口集合。”說罷,微微快步追上子瑜。
“馬介休球,很好吃的。”微微在子瑜和約翰的碟子都放了一個馬介休球。接着問:“你以前吃過嗎,約翰?”
“呵呵,當然啦,Bacalao是葡國人的醃鹹魚!我以前在澳門讀過書的。”約翰把一整個馬介休球放進嘴裡,細嚼慢嚥。“嗯,薯仔不會太多,馬介休不會太少,炸得乾乾(剛剛)好。”猛灌一口可口可樂之後,約翰發表了對馬介休球的食評。
約翰裝出一副美食家的姿態,但喝的是可樂,子瑜向服務生招手。
“一罐可樂,兩個杯。”微微向正走過來的服務生說:“我們一人一半吧,子瑜。”微微目光落在子瑜臉上,然後轉過來向約翰說:“子瑜很少喝汽水,要Keep Fit,我陪她就不怕肥了,是吧。”
“我去一去洗手間。”子瑜說。
“啊,一起吧。”微微放下剛拿起的可樂,示意約翰幫她們分一下,快步走向子瑜。
“今晚要早點兒睡,明天還要開早會。”從洗手間出來後,子瑜對微微說。
餐廳的佈置很有南歐風情,彩繪瓷磚勾勒出葡國的航海故事。微微是個健談的人,天南地北,影視娛樂,旅遊時尚,甚麼話題她都能接上話。有她在絕不會有冷場。在她熱情的話語間,服務生送來賬單。
越過微微的肩膀,子瑜看到一個寬口圓身的玻離瓶子,瓶子內浮着幾顆漸漸沒入水裡的冰。
“先送子瑜回家吧,這樣比較順路。”微微俯身坐進駕駛座旁的座位,朗聲對約翰說。
車廂裡的空氣跳動着微微的說話聲、笑聲。她說公司的人事八卦新聞總像親臨其境,繪形繪聲。“你不要開太快啊,約翰,我們的子瑜會暈車的。”微微轉頭向子瑜,“對吧,我最了解你的啦。”
洗完澡,頭髮濕漉漉,子瑜插上吹風機,翻開今天的日報,博彩企業的招聘廣告佔了幾個版面,各大娛樂場、酒店即將開鑼,搶人搶得厲害。子瑜看了看,忽然覺得現在是轉工的大好時機。
“你還未睡?”是微微打來的電話。
“睡了也被你吵醒啦。”子瑜沒好氣。
五
三人行的活動沒有持續多久,之後子瑜淡出了他們的活動,再之後,聽微微說她拒絕了約翰。
“你知道,他是不錯,可是,還是實習生嘛。而且呢,總有一天會離開澳門。”微微將炸雞撕下一片,放進嘴裡。
“嗯,今天陸經理說的人員成本財務預算,你有沒有把握?”子瑜說。
“就喜歡運動,看電影他說沒有想要看的,你知道這樣的人是自私的,不想遷就對方唄!”微微將炸雞的皮撕開,丟在盤子中。
“嗯,芳姐說下午與我們再深入解釋一下經理的想法。”子瑜拿起紙巾擦擦嘴。“我去洗洗手。”回來後又說:“你還是得加強一下Excel報表的使用知識。”
“他也沒甚麼,今天在茶水間我們還是有說過話的,好心分手嘛。”微微啜一口可樂,原來已經到杯底了。
三個月後,約翰告訴子瑜實習期後,他會被派去即將開業的新場,在路氹金光大道那邊。雖然仍在同一企業,但以後不在同一場所工作,見面機會少了。他禮貌周周地問:“有空可以打電話約你下午茶嗎?再見亦是棚(朋)友嘛。”
“哈哈。”子瑜但笑不答。揮揮手,轉身離開茶水間。
再後來,微微開始跟陸經理交往,子瑜除了中午飯時間,便很少與微微相約。
一天,微微約子瑜吃晚飯。“放工之後我們去新八佰伴逛逛,然後在food court吃晚飯。”微微說。
子瑜點了一盤泰式炒貴刁,一杯珍多冰。微微看到她捧回來的食物,說:“咦,你改口味了?”
“哪有,這不是很普通的嗎?”子瑜用紙巾擦一擦筷子。
“近來我都不了解你了,你看,我多點了魚生跟你分享呢。”微微露出潔白的牙齒。
“啊,那你分這片三文魚給我。”子瑜用筷子夾微微的三文魚。
“嘻嘻,這就對了。”微微笑着說:“其實呢,威廉不算英俊,性格嘛,也不夠開朗,不過呢,對我是不錯的啦。”
“咳咳”子瑜咳嗽兩聲,似乎被食物嗆着了。
“沒有事吧?”微微遞上紙巾。
“沒有,沒有事。”子瑜擦擦嘴。
“子瑜啊,其實呢,其實我想說,威廉不適合你。”微微將三文魚片蘸上芥茉醬油。
“咳咳咳……”
“呃,沒有事吧?快喝一口珍多冰。”微微有點着急。
“沒有事,你說甚麼啊,沒頭沒腦。”子瑜放下珍多冰。
“哎,你不是說過威廉是理想型男友嗎?”微微反問。
“……”子瑜故意蹙一蹙右眉,抿一抿嘴唇,捧起面前的碗,將剩餘的貴刁扒進嘴裡。
“啊!我想起來了,你的原話是如果要暗戀就暗戀威廉這類型。”微微看着子瑜的臉埋在泰式炒貴刁之中。
子瑜擦擦嘴,說:“噢,那次你問我,我就隨口說說,別當真啦!”
“不是,不是這樣啊。我想說,子瑜啊,是威廉追我的。”微微說。
“呵呵,不是他追你難道你追他?”子瑜在珍多冰中舀起兩條綠色的粉條。
“不是啦,當然不是。雖然他不是我的夢想男友,但是,但是,他對我很細心。現在快要升高級經理了。三十一歲就做到中級管理層,不是人人做得到的。我不想你覺得我搶了你的理想型。我們是好朋友啊。”
“放心,不會,絕對不會。”子瑜豎起三隻手指,又用左手按着胸口。
“約翰是比他差了一點點,你們有沒有聯絡?”微微拿出小鏡子理一理額前的劉海。
“沒有啊。”子瑜答得爽快,然後補一句:“你呢?”
“哎,沒有,他都沒找過我。如果他找你,別提到我,好嗎?”微微被頭髮遮蓋的耳殼紅了一下。
“為甚麼別提?”子瑜直視微微的眼睛。
“這也不明白?到底是我拒絕了他,你不給人家留面子啊?”微微塗着口紅,不小心手滑,圓形的小鏡子咣噹掉到桌子上,又滾到桌子下。“哎呀!”
六
微微和陸威廉交往之後不久,子瑜被調到路氹金光大道的新場。
“你知道,那邊才是公司的重點項目,現在開的是第一、二期,還在興建更多呢。調到那邊很快會有晉升機會。威廉說漏了嘴,我才知道得比你早。我知道,我不應該干預他的公事,但這麼好的機會,我不能不推薦好姐妹,是吧。”
“謝謝你!不過……”子瑜咬一口雞蛋三明治。“這個蛋做得不錯,沒有全熟。”
午飯過後,子瑜收到調任通知,同事都覺得有點奇怪,經理怎麼把女朋友的好姐妹調走。微微說:“我真不捨得你走,不過呢,恭喜你啊!”然後轉過身向同事們宣佈:“改天我們為子瑜開一個歡送會!”回頭向子瑜打了一個眼色。
子瑜調任的第一天,竟遇到約翰。
“嗨。”
“嗨。”
打過招呼之後,子瑜被新同事拉着去飯堂,沒有機會跟約翰多說一句。之後她才從總財務部的同事那裡聽說約翰又調回澳門那邊了。
約翰來路氹這邊開會,他們又遇上了,在會議樓層的走廊中。
“嗨,子瑜。”約翰老遠便跟她打招呼,然後快步走向她。
“嗨,約翰,好巧啊,開會?”子瑜笑笑。
“嗯,開完了,你也快下班了吧?”約翰不經意蹙一蹙右眉。
子瑜看一看腕錶。“是啊,我先走了。”
“去隱(飲)杯嘢?”約翰的廣東話還是有些不着調,但他的普通話更不行,在澳門的國際學校讀過的幾年書,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子瑜的視線下有一對擦得發亮的皮鞋,“可以啊。”子瑜說。
“六點十分在west wing門口,車牌,啊,還是那台白色的。”約翰下意識地摸摸後腦勺:“等浸(陣)見。”
他們的漫長友誼,在澳門旅遊塔的燈光下,在湖水的波光上,漸漸發亮。深秋後氣溫涼快了一些,餐廳外的風微微吹拂。微微的名字沒有被提起。子瑜看着約翰談笑風生,完全不覺很久沒見這位“實習生”,彷彿昨天才一起打過壁球。然而,時不時微微的臉還是會在她腦海中冒出來。“你不給人家留面子啊。”子瑜在約翰背後的桌子上,看到“留座”的牌子。
後來約翰和子瑜分別轉到了另外的企業工作,時不時也相約吃個飯或下午茶的。他們有不少共同愛好,除了打壁球!都不喜歡喝寶礦力。這是子瑜後知後覺的。他們總能從對方的一個微小的臉部表情變化,察覺到對方極力掩飾,卻又禁不住泛起的防備心。彷彿兩人中間隔着一個沙漏,在最後一粒沙子掉下去的剎那,一雙無形的手會瞬間把它倒過來。
七
“威廉,下禮拜子瑜也跟我們一起過聖誕。”微微一邊用毛巾擦頭髮,一邊對威廉說。她和子瑜不在同一企業工作後漸漸生分了,一年可能就見一次,都是一桌子舊同事的聚會,她太想多了解子瑜的近況了。更何況,聖誕當天她邀請了很多公司高層。上次在家樓下碰巧遇到子瑜,邀她上去坐坐,不料子瑜有約,沒聊多久就趕着要走。
“喔,好吧。”威廉放下iPad,“可惜拜仁在北京回不來。”
“呵,平常不見你對兒子有多關心,現在想他了吧。”微微將剝好的花生放進嘴裡,拿起遙控器轉台看韓劇。
“那個……那個……”威廉硬生生將要說的話吞回肚裡。“你訂火雞了嗎?”
“訂了。啊,對了,子瑜在的時候你不要提以前的事。”微微說。
“啊?不可能啦,你不知道我那天見到她有多尷尬。”威廉看着電視機,覺得這主角也太傻了些,被人暗戀也不知道。
“呵呵,你想甚麼了?”微微瞟威廉一眼。
“甚麼啊,沒啦,當年你說她想調去路氹那邊。”威廉想起微微跟他說子瑜暗戀他,到現在也覺得不好意思,特別是在子瑜面前。“你不是說她還沒有結婚?”
“唉,我可憐的好姐妹啊。被約翰拒絕後又暗戀你不成。”微微剝一粒花生遞給威廉。
“約翰?誰呀?”威廉問。
“你不記得了?也是,都這麼多年了。就是那個在你之前追我的實習生啊。”微微按一下遙控的音量,調低了一些。
“哈,那個英國回來的。”威廉面露得意的神色。
“知道就好,你老婆我當年很多人追的。”微微輕描淡寫。
“不過這人也不夠意思,怎麼好意思要你幫他拒絕子瑜,害得子瑜也生你的氣。”威廉也輕描淡寫。微微專注看屏幕中帥氣的男主角。嘴角微微向上。
子瑜沒有參加微微的聖誕派對,一個人在家聽音樂。
約翰的心意她不是不知道,然而,他和微微畢竟曾經交往過。縱然這麼些年過去了,各自的戀愛每次都以分手告終,都四十多歲了,可是,微微的臉總是不經意的冒出來,在她與他無數次的朋友約會時。
子瑜瞥見茶几上的玻璃杯有半個淡淡的指模印,分不清是家務助理不小心留下,還是她自己剛才印下的。連忙走到廚房,倒掉檸檬水,再洗一次玻璃杯。
水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