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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03日
第C08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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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元里的樹根叔

三元里的樹根叔

一個冬天的下午,我和參觀團的幾位成員應邀到廣州出席宣傳活動。主辦方開着小轎車載我們往城北白雲山走。天空飄着小雨,雲層很厚,像憋着一股氣似的。我稍稍開窗,便有寒風毫不客氣地颳臉。車過一處城中村模樣的地方,由於人流密集,行駛得吞吞吐吐。

“這是什麼地方?”我不禁問。

“就係三元里嘛!以前有冇來過?”主辦方領隊說。

這就是三元里?我狐疑地隔着玻璃掃描着眼前的一切,陌生而似曾相識,只見街道行人如鯽,雖聽不見他們的聲音,但從衣着打扮和高矮肥瘦看,應該是來自五湖四海的底層民眾,不僅僅是土生土長的粵人。我甚至看到幾個黑人也穿插其中。街道極狹窄,門市倒星羅棋佈,各種日用品和食品琳琅滿目,不過地面的垃圾、雜物也觸目驚心。

我想說,三元里我是來過的,但終究沒有說出口。我的思緒一下子跳躍到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幾年前。

那年我十歲,家住距離廣州一百多公里的小縣城。最早聽到“三元里”這名稱,是在那悶熱的暑假。我最大的快樂除了源自冰箱中的菠蘿冰汽水,還有就是收音機裡頭傳來的“講古”——講歷史故事。那一期,電台播放的是“鴉片戰爭”,其中重要的一環便是三元里農民抗英。這是一段充滿着激情的歷史,雖然不乏刀光劍影和槍林彈雨,但在講古佬口中,卻洋溢着激越的愛國情懷和跌宕的傳奇色彩,令我這樣的兒童頗為神往。

恰好在那暑假期間,爸爸帶我們全家前往廣州探訪朋友,順便遊玩。這是我第一次以旅遊為目的,仔細觸摸這座省城。爸爸說,他要看看好朋友——樹根,他們家就住在三元里!那時普通家庭還沒有住酒店的能力和風氣,我們就下榻在樹根叔二樓的家——他專門騰出一個房間給我們。

我興奮極了,因為自己在三元里這塊英雄之地,將把頭腦中對歷史的認知,跟眼前的景觀整合得天衣無縫。

不過,當我真的踏上三元里時,心中不免悵然失望,因為這兒看不到農田,也暫時找不到當年村民大敗英軍的遺跡,到處都是高矮不一的小樓、彎彎曲曲的小巷,雖然不似市中心那般繁華,但自己腳下分明是光潔堅硬的市政地磚。我理所當然不知道,一百五十年可以製造無數的滄海桑田,何況這是中國歷史上最動盪、最激變的一百五十年!

在這裡,我印象中第一次留下樹根叔的音容笑貌。當時,他是一個身材偉岸的漢子,比我爸高出一頭,略顯精瘦,唇上掛着淺淺的鬍子,顴骨很高,一笑起來,瘦瘦的臉頰便會把顴骨拱起得像兩座小山丘。我爸從軍隊退役回到小縣城的行政部門,西褲襯衣雖然樸素,倒也整齊,平時說話不免帶點官腔。樹根叔卻不一樣。

他四十上下,穿着牛仔褲,套着皮涼鞋,身上穿着短袖格仔襯衣,說話和開懷大笑時有一種大大咧咧的感覺。雖然似乎是和我第一次見面,卻毫無生疏之感。他總是撫摸着我的腦袋,笑問:“廣州點樣?好玩不好玩?想吃點什麼?”我愣愣地點頭,這時候,我看見他兒子也過來了,一個比我大幾歲的高瘦男孩,一把拽着我去屋外尋樂。

樹根叔一家的熱情很快就打消了我的拘束。我們舒適地在他們家的小房間,把一天的鞍馬勞頓消解得無影無蹤。翌日,叔叔和他的兒子暉仔,帶着我們遊覽海洋館和東方樂園。對“鄉下”人而言,這無異於大開眼界——我看到了各種魚類的標本,也看到了鯨魚的完整骨架,過山車飛躍和海邊暢泳更是把我的興致點燃到極點!

我和爸媽的這次廣州之行各取所得,興盡而歸。爸爸說,樹根叔人很好,跟他特別有緣份。後來我年歲漸長才知道,樹根叔年輕時作為知識青年,在“文化大革命”那特定年代,從省城到我老家插隊下鄉,幹了幾年農活。後來,我爸入伍參軍到遙遠的東北,在部隊中認識了同樣來自廣東的樹根叔。天涯海角上能遇到操相同方言的人,在那種環境下是令雙方既驚訝又興奮的事!而爸爸的鄉下,更成為建立他們深厚友誼的特殊橋樑。

不過,樹根叔早早就退伍回原籍了,而爸爸仍在為理想奮鬥。軍人每年只有難得的一兩次休假回鄉探親機會。南來北往,他最重要的中轉地便是廣州火車站。爸爸說,樹根叔總是在那裡幫他搬運各種笨重的行李,不辭勞苦,尤其在爸爸要帶着幼小的我以及我媽,扛着各式家庭用具艱難北上、返回他的部隊時。

也就是說,我和樹根叔其實早就見過面,只不過那時太小,無法刻下印象。

自從十歲那次三元里之行後,我們兩家的聯繫就多了起來。樹根叔幾乎每年春節也會帶着家人從廣州坐車到我家鄉聚一聚。叔叔個頭真的很大,腰長肩寬,臂健如猿,臉上總是掛着憨厚的微笑,這是我慢慢跟他接觸後的感覺。我想,他如此健壯,比我那文人氣十足的爸爸更適合當軍人。爸爸每逢說起樹根叔幹練地幫他搬行李,送他上火車的一幕,眼神總是閃爍着感激和感慨,那一刻,我體會到友情有時候真的可以超越親情。

一晃十年過去了,我到了上大學的年齡,讀的是廣州的一所大學,修的是漢語言文學專業,將來教書育人。我們家在廣州並非沒有親戚,但在送我到校的第一天,爸爸特意約了樹根叔一起吃頓飯,似乎是為我餞行,也似乎是囑咐樹根叔多多關照我,雖然叔叔身無一官半職,只是一個普通的貨車司機,但好歹也是老廣州了。席間,爸爸罕見地喝了點小酒,也給樹根叔滿滿地斟了幾杯。樹根叔毫無保留地點頭應允:“明仔,你有乜事就搵我啦!”

晚上,樹根叔和我爸依依不捨地把我送到宿舍大樓門口。藉着路燈,我看見他們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的背影緩慢消失在校道盡頭,心中居然湧起一股憂傷:他們就是我在未來世界上最親的人嗎?

日子,就在廣州一點一滴地溜走。

可惜我很內向,跟長輩的交流一向很少,也害怕社交,除了和同學們打交道外,甚少接觸外部世界,我也相信,很多事情能通過自己和學校得到解決。這一切使得我從不主動找樹根叔,也怕麻煩人家。除了爸爸來廣州探望我時順便約他吃飯外,我幾乎就沒有怎麼見過他。

結果,我和樹根叔的寥寥幾次見面機會就只能靠那些爸爸邀約的飯局。

“明仔讀書讀得係辛苦,但係值得!將來一定有出息。唉,我的衰仔就差勁啦!”

我的那位暉哥哥日後甚少露面,聽說他在學業上不成器,還染上一些惡習,令大人們既生氣又無奈。在那個年代,讀大學已經是很普遍的事,他卻沒有能力和機會讀上,或者說沒有這個心思。

在我面前,樹根叔的語氣間常常洋溢着羨慕和誇獎——在他看來,繼續讀書,做個有文化的人,將來從事體面的、文化含量高的工作,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他說:“我真為你而驕傲啊。我兒子如果有你一半的秉性就好了,可惜啊!”

我在廣州一呆就是八年,最後三年讀的是研究生。然而我卻讀得很鬱悶,這種感覺外人何曾知曉?我把宿舍搬離校園,在附近租了個小房子,想不到很快就遭遇盜竊。其實,我只是一個書呆子,生活能力和社會適應性都很低。爸爸聞訊後極度擔憂,他和媽媽趕來廣州,很快又找了新租屋給我。而那些繁瑣沉重的行李,怎麼辦?

爸爸想起了樹根叔。

於是,我又一次見到了他。儘管我覺得有點尷尬和難為情。後來我回想,能夠覺得尷尬和難為情,不正說明我長大了嗎?只可惜,我的長大來得太晚了。

那時的樹根叔已經五十開外,雖然外表依舊健壯,兩隻熟操方向盤的猿臂透着薄薄的襯衣看似還很肌肉豐滿,但他臉上爬滿了皺紋。我爸爸已謝頂,他呢,頭髮倒還密集,可就是斑白得像南方常見的灰斑鳩身上的羽毛。樹根叔的顴骨更高了,這是臉頰缺乏脂肪的緣故,跟我爸日漸豐腴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他說話仍舊大大咧咧的,雖然俗氣,但讓我覺得有一股暖意包裹着。

這一次,他隨即慷慨答應而來,而且是第一時間趕來相助。那天我和爸爸再加上樹根叔,上上下下,氣喘吁吁,好不容易才完成了搬運工作——把眾多行李從窄小的五樓搬到樓下,再把他們移送到另一棟樓的四樓。在黑暗的、沒有電梯的悶熱樓道,我卻有一絲安全感。

但我偷偷瞅見,樹根叔的大個頭有點駝了,時而還轉過身去掩飾他的粗氣喘息,那一瞬間,我見到他的全是汗水,把襯衣都浸透了!襯衣下面是他寬廣而開始蒼老的肩背。

我心裡非常過意不去,產生了責怪爸爸的念頭,責怪他為什麼還要麻煩別人。這種事,花錢請個搬運工來幹不就行了嗎?事後,爸爸又請了樹根叔吃飯。

席間,叔叔一個勁兒地教我怎樣做好家居防盜,還語重心長地教我怎麼辨別社會上的好人、壞人……直到很晚了,我們才離別。

第二年夏天,我帶着厭倦的情緒準備離開廣州了。八年,我依然在一座偌大的城裡找不到任何歸宿感。或許,正因為這樣的城市太大,人口太多了吧?如果我僥倖沒有被冷漠淹沒,那麼就得感謝像樹根叔這樣的人。

臨別廣州,我特意在城中閑逛。這麼多年,我其實並未和它產生親密的接觸,只去過天河購書中心、北京路和上下九步行街,再就是回家必經的車站和地鐵站。某日我獨自突然走到城市的一處人口密集地,見旁邊有公園模樣的建築,裡頭是個小山崗,上面修有一座雄偉的紀念碑。隔着柵欄湊近一看,發現那居然是三元里抗英紀念碑!

原來,這晚清時期坐落在城市北郊的荒村,如今已落戶在大廣州的中心區域了,周邊車水馬龍,人們絡繹不絕。一剎那,電台講古中的英雄故事、歷史課本上的三星令旗以及戰火的硝煙氣息便瞬間浮現在我腦海中,當一切都平靜下來後,我又恍如在朦朧中看見了樹根叔高大、矯健的背影,還隱約聽到他憨憨而爽朗的笑聲。將近二十年前,我也來過這,那時候叔叔一家所在的老房子,當下怎樣了呢?

我無法找到他的家,也不願意再打擾他。悵然地,我離開了腳下的三元里,也離開了廣州城。

那年我匆忙間被父母送上廣州,八年後又被他們接回家鄉,更被他們物色了結婚的對象。

年底,我在老家舉行婚禮。爸爸邀請了至親到家裡小坐,準備傍晚一同出席婚宴。樹根叔夫婦也被請到我家,他是為數不多幾位跟我們沒有血緣關係而享受這種禮遇的客人。他帶了兩瓶紅酒,笑聲還是那樣,只是人瘦了一大圈,潔淨的襯衣套着高大的身軀,走起路來有點晃來晃去的感覺。

出乎意料的是,樹根叔和阿姨難得一次離開廣州跑到周邊縣城,卻並不願意逗留久一點,他們謝絕了爸爸的挽留,宴會結束後,當晚就回廣州去了。

幾天後,爸爸心情沉重地說,樹根叔在上車離開前才小聲告訴他,自己罹患晚期肝癌,有些治療儘管只是拖延時間,但還得聽醫生的,所以只得匆匆辭別……

我無言以對。

又過了大半年,傳來樹根叔去世的噩耗,雖是意料之中,但大家都心如刀割。爸爸噙着淚花,又說起了樹根叔生前的無私相助,說起了樹根叔用扁擔挑着沉重的行李,帶他抄小路從三元里趕到火車站的情景。爸爸非常堅強,除了爺爺奶奶去世時流淚,我看到的,就只有這次。

我終究沒有哭,畢竟爸爸和叔叔之間的事,我所知的,不過是冰山一角。或許,我自以為讀過很多書,自認為參透了生離死別,也目睹過不少的陰陽相隔,會不會因此而麻木了呢?我真希望自己並非如此!越發長大,我就越發埋怨自己對眼淚的吝嗇。

叔叔走了,我們兩家便幾乎沒有了任何聯繫,我時常想起,樹根叔就像我手中的風箏,他隨風飛向深邃的蒼穹但並沒有消失於世間,只是飛到我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去罷了。實際上,我們之間的所有東西都沒有消失,我的手、我的心依然渴望拽着那些複雜而平凡的情感,遺憾的是,連接的繩索不幸斷了而已。

此後十幾年間,我來過好多次廣州,為工作,也為遊覽,可是每一次都被各種心境和雜務纏繞,我無法花更多的時間懷念一下我的樹根叔!

這一次,我們的汽車就剛好經過三元里。我無法看清路上的每一個人,但我總覺得叔叔的遺孀和暉哥可能就走在這些人群當中,這是我一廂情願的幻覺,儘管我知道,老廣州逐漸已搬離了三元里,他們有更多的機會離開城中村,去更核心、更舒適而煥然一新的轄區居住,如今出現在三元里的居民,大多不過是來暫時棲息的外來戶,甚至是外國人。

黃昏的風雨中,我看見一群鳥兒從那些參差不齊的大廈背後劃過,在半空中沒有留下任何蹤跡。我慶幸,這裡人潮洶湧才導致汽車行駛得如此緩慢,也正因為這緩慢,我的心靈才有機會沉澱一下。

“那幾棟大廈也快拆了吧?看樣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築物。”身邊的同伴淡淡地說,三元里估計跟他並沒有什麼交集。

“快了,政府和地產商一旦談好,便馬上動手,不過得先把那些養鴿子的外地人弄走。”主辦方的領隊說。

“一定要拆嗎?或許承載着許多人的記憶吧?”我茫然地問。

“李生,你不懂啦,這種建築會有什麼價值?普通人的記憶,永遠只是歷史的塵埃,是終究要被吹走的。”

我說,車子能不能拐個彎,我想看一看那座紀念碑,我還想看一看那座抗英村民聚義的小廟。如果三元里的一切都要改變,這兩處總會流傳下來吧?

我終於明白,三元里,就是我和樹根叔的紐帶。

林 淲

2021-12-03 林 淲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160018.html 1 三元里的樹根叔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