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體、風景和圖像:吳冠中的《裸女》闡釋
三、裸女、風景的觀看方式
藝術史家James Herbert在他的《野獸派繪畫》一書中大膽構想,認為法國的風景畫是植根於性的策略,這或許來自於十九世紀末在歐洲興起的佛洛依德心理學影響。當然,根植於此的歐洲現代藝術,特別是對超現實主義的藝術內涵產生深遠的影響。於是,James Herbert提出,“一個看待女性裸體的假想的‘自然的’方式,就是如同觀看風景那樣‘自然的’方式去看待模特。”①“自然的”這個術語用在這裡,是為了指示一些關於直接的、“現代的”過程的觀念。Herbert寫道:“早在馬蒂斯女性裸體的畫作中,野獸派的樣式配合了這個主題的方法:油畫展現出裸體,發現了女性的樣式,就如同男人表面上看着女人們一樣直接和自然(實際上,這是一個需要高度調節和培養的觀看行為)。”②
吳冠中展現如同風景般的女性裸體,人體的風景性或人體呈現風景,與中國文人畫傳統相關的風景的人體性,風景呈現人體。換句話說,女性裸體本身的比喻性暗含風景的空間,亦是比喻本身的空間。如此,可以有理由理解吳冠中在七十高齡重畫人體藝術,表達對自然和人體之間的轉換關係的意義。
“我在雲南玉龍山下苦等一周,……終於在一個夜晚雲散月明,潔白的玉龍顯現了,我驚呼終於見到了蘇珊(Souzanne)出浴……”③接着他分析道:“老師蘇弗爾皮強調的量美感,我強調匍伏人體的黃土山坡之感,人之伏兮山之崩,震得宇宙彩繽紛;……當我將裸女引入畫境山泉瀑布間,立即想起了九歌的山鬼。”④波德賴爾也曾在“女巨人”充滿象徵意味寫道:“我從容地遊遍她的壯麗的肉體;我爬到她雙膝的大坡上面休憩,有時,在夏天,當那不健康的太陽使她越過郊野疲倦地躺下身來,我就在她乳房的蔭處懶懶地酣睡,彷彿山腳下和平的小村莊一樣。”⑤
徐志摩在《巴黎的鱗爪》一文中表達對裸女的獨特觀看方式:“我在巴黎時常去看一個朋友,他是一個畫家⑥……當初羅丹我猜也與我一樣的狼狽,據說他那房子裡老是有剝光了的女人,也不為坐樣兒,單看她們日常生活‘實際的’多變化的姿態……上帝拿着一把顏色往地面上撒,玫瑰、羅蘭、石榴、玉簪、剪秋羅,各樣都沾到了一種或幾種的彩澤,但決沒有一種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調的……人體美也是這樣,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髮、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面的脹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見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有了意義……你從意大利來,該見過西龍尼維納斯的殘像,舊那也只能是彷彿,你不知道那活的氣息的神奇,什麼大藝術天才都沒法移植到畫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裡辯論究竟是藝術高出自然還是自然高出藝術,我怕上帝儹先的機會畢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別的,單就她站在那裡,你看,從小腹接檉上股那兩條交會的弧線起直往下貫到腳着地處止,那肉的浪紋就比是——實在是無可比—你夢裡聽着的音樂;不可信的輕柔,不可信的匀淨,不可信的韻味——說粗一點,那兩股相並處的一條線直貫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綻,你想通過一根髮絲或是吹度一絲風息都是絕對不可能地的——但同時又絕不是肥肉的黏着,那就呆了。真是夢!”⑦
簡言之,一九四○年代末,吳冠中在“大茅屋畫院”作畫,深入了解巴黎的現代生活與藝術情趣。當然,吳冠中裸女風格的演變及其畫作命運,並不如同早期國內藝術先鋒們理想湮沒在歲月裡,成為一段被遺忘的現代藝術史,而是在新的歷史階段獲得新的生命力,並成為新中國現當代美術史重要組成部分。(三 · 完)
顧 躍
參考文獻:
①Steve Edwards and Paul Wood.Art of the Avant-Gardes.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4.p75-81
②Norbert Lynton. The Story of Modern Art.London:Phaidon Press,1999.p52
③吳冠中,《夕照看人體》,台北:藝達作坊、淑馨出版社,1992,序言。
④吳冠中,《夕照看人體》,台北:藝達作坊、淑馨出版社,1992,第66頁。
⑤[法]波德萊爾,錢春綺譯,《巴黎的憂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1,第50頁。
⑥注釋:詳細分析參見拙作“巴黎艷麗的肉”一節,顧躍,《世界名畫家全集:常玉》,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7。
⑦徐志摩,《巴黎的鱗爪》,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第9-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