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落
事情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得知燕妮的消息。
芷原告訴我,她從二十層樓家中房間的窗口跳下
去。和芷原面對面坐着,在澳門芷原開的這家海邊咖啡室裡,聽剛從家鄉廈門回來的她慢慢地說。
我難以置信。
我、芷原和燕妮是不同班的中學同學。因為打球,芷原和我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芷原的父母都是醫生,她的父親是外科醫生,母親是中醫。還在上大學時,學西醫的父親時常跟着母親一起外出尋找草藥做標本,爬山越嶺非常辛苦。母親說,要是有一片長滿各種草藥的草原就好了。父親說,將來會有的。後來,他們成為戀人,結婚後就有了芷原。
芷原說,她的父親告訴她,“芷原”這個名字代表了母親的憧憬和感性,代表了草本植物的純樸韌性,也代表了草原的寬厚和格局,但不要忘了父親是一個外科醫生哦,他手中有一把手術刀,那代表了男人的執着和理性,代表了對人生的深度了解,這就像外科醫生的解剖學。他希望她同時擁有父親和母親的理性和感性。
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有見過芷原這樣的女孩子,尤其在我們那個年代。我被她吸引。她手上那把“手術刀”有時讓人佩服,有時讓人害怕,她評判起人來入木三分。
我問芷原,她怎麼會想和我成為朋友。芷原說,你是文學腦,在我不放過的地方,你會文過飾非,讓千瘡百孔的人生看起來都正常。我們搭配起來剛好!
那天我們在學校圖書室裡看書,看過來看過去,也沒有看到一本有興趣的書。一個女孩子在過道裡向我走來,我想讓路,女孩子笑了一笑,我定睛一看,那是我們年段最高傲的女生,一個長得看起來柔弱似水,外表慵懶卻拒人千里之外的女孩,她就是燕妮。
燕妮那天一笑,確實讓我很意外,覺得這在她在我都是不可能會有的事,因為我們之間從未有過交集。
燕妮不僅笑了,她甚至還說,這裡什麼書也沒有。
芷原就在我身旁,她好像一點都不留意我們,但她聽得一清二楚,事後她說,你被她看上了,是不是有點受寵若驚?就像被狐狸看中了的不諳世事的小白兔。
我笑了,她像狐狸嗎?至少我也像不了小白兔!
芷原說,因為她沒有朋友!你是她勉強願意成為朋友的人,無論從哪個方面,所有人都不入她的法眼,大家之所以都被她吸引,不是因為她有魅力,而是她看不起任何人,因而誰都不想被鄙視,也都想知道被鄙視的理由。但有一天她會放棄你的,我估計在很久以後才會,因為她真的接近你,才真的會欣賞你。如果有一天她爬上枝頭,那就是你和她友誼結束的時候!
很多事回首時,發現都被芷原一一言中。
那天,燕妮說,我這裡有一本《包法利夫人》,你看嗎?用芷原的話說,她和我此刻都成了小白兔,芷原用比我快的速度,一把接過了燕妮手中的書,那年代,沒有多少人可以拿到世界名著。
提到書,我和芷原會說書名,而燕妮會說某某作家的哪一本書,她對那些外國著名作家的大名如數家珍,像福樓拜、巴爾扎克,如果說托爾斯泰和普希金是我們這一代少年時熟悉的,但她連陀思妥耶夫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這樣難記難讀的名字都可以出口就來,而且還帶着電影裡的所謂外國腔。
這一點讓我讚嘆她看的書真多,而且記憶力真好。
但芷原還是用她的手術刀捅了她一下,說她記得最多的就是這些門面了,因為也沒有見她讀出什麼來。讀到腦子裡去的,大概就是包法利夫人的虛榮和裝潢!
芷原還說,只要裝得像,就有人信服。這讓我想起我們年段有一個女孩,一身男孩子模樣,匪氣十足,性格大大咧咧,她讓哪個女同學做什麼,沒有辦不到的,人家都怕她。芷原說,其實她什麼壞事也沒有幹過,大家白白以為她是土匪,她性格中也有豪橫的一面,就順水推舟,享受一把支使人的快樂!
外人看我們三人是有說有笑的好朋友,但實際上芷原和燕妮兩個是水火不容的一對冤家,而我是夾在她們中間的海綿,這是芷原說的,她說她盡在打擊燕妮,真正的人性解剖都被我學到了。
三個人走到一起後我才知道,原來芷原父母和燕妮父母是朋友。芷原說,燕妮的父母也是醫生,她的母親是有名的內科醫生,同時是醫學界第一美人,她的父親家境富裕,早年出洋學醫,本來醫術在妻子之上,卻因生活作風問題,被開除公職,成了一名無業的臨時醫務人員。但這在經濟上沒有影響到家裡的生活,燕妮家有兩層洋房,家中的陳設完全是西式派頭。我說也難怪燕妮和別人格格不入呢?芷原說,她因此有優越感,但也不見得家境好一點的人都這樣,她上面的兄姐就不見得都這樣。
確實,多年後我和燕妮的哥哥成為同事,他是一個謙謙君子,一說話臉就紅的文縐縐的斯文男子。
後來我們中學畢業了,當時沒有升學機會,在大家都沒有工作時,因為當年優先照顧專家學者子女就業的政策,芷原的父親和燕妮的母親都是名醫,他們兩人就都就業去了。
燕妮很快談了戀愛,那就是她後來的丈夫,叫澍聲。澍聲高大英俊,家住鼓浪嶼,洋房面海,而且澍聲正在申請去香港定居。這一切完全符合燕妮對自己未來生活的想像。芷原說,他們是天生一對,志同道合,所以註定日後會分道揚鑣。這話說得有點莫名其妙。芷原說,你看他們是一樣的繡花枕頭,虛有其表,華而不實,自我感覺良好又沒有一技之長,僅這點就很難過油鹽醬醋的平凡日子,如果留在鼓浪嶼還好,去香港,你以為他們去那裡當王子和公主?
用現在的話說,芷原的毒舌非常之毒,而這種解剖生活的能力,對她以後那麼精準的把握自己的人生是有根本影響的。
澍聲很快獲批准去香港定居,當時沒有人知道兩手空空從內地去香港生活是什麼概念。去的人都很興奮,然後去了之後也沒有人訴苦說自己遭遇了甚麼困難。但至少對於一個城裡的年輕人來說,那是一場脫胎換骨的經歷。更別說一個本來養尊處優的完全沒有想過吃苦的少爺了。但是他也沒有訴苦,因為面子,當然也因為燕妮。
等到燕妮申請到一半時,澍聲說,香港難申請,不如你先申請去澳門,以後再從那裡申請來香港。燕妮根本不知道就裡,真的轉去申請定居澳門,等她到了澳門以後,直到生下女兒,也不見澍聲人影一個。澍聲倒是有電話聯絡,說叫她將孩子帶回給他沒有出嫁的姐姐帶,然後就可以回澳門打工掙錢養自己了。至於孩子,他會寄錢回家給姐姐。
燕妮越想越不對,等她賺錢攢夠安頓好生活,同時又有證件去香港後,急不可待的就去了香港。
澍聲看起來和他自己說的狀況也一樣,分租了一個小房間,在一個什麼公司裡做司機。但他不到兩天就問燕妮怎麼不快點回澳門,別把工作丟了。
燕妮忍着不走,直到相持不下就要走的前一天晚上,被她看見了她的丈夫坐在房東太太的車裡,他的身邊就坐着這麼多天以來從不拿正眼看她一眼的,也不知她到底有沒有丈夫的房東太太本人。那台灣女人現在整個人依偎在她的丈夫身上,巧笑倩兮。
燕妮崩潰了,她為了澍聲,已經認命甘心吃苦耐勞,但得到的卻是這樣的回報。
經過一系列女性歇斯底里時會做的一切不堪回首的蠢事後,她身心俱疲傷痕纍纍地回澳門。
在港澳飛翼船上,精神恍惚的她遇見了澍聲的好朋友元初。
元初的家境和澍聲差不多,也是住在鼓浪嶼的洋房裡,家裡從前做過洋人生意的那種人。元初沒有澍聲那樣的外表,甚至不好看,但他性格細膩溫和,尤其燕妮知道元初對她一直有傾慕之心,一種得不到也是要珍惜的那種傻傻的愛意。
現在,失魂落魄的燕妮在元初的眼中更是落難公主般的楚楚動人,而燕妮也並非有意的,一聽到元初的關切立刻悲從中來,一五一十從這個向來不訴苦也從來不拿元初放在眼裡的高傲女人嘴裡都說了出來。
元初自然義憤填膺,覺得澍聲真不是人,不知天高地厚,捨這樣的頂級美女太太竟然去拈花惹草。他詳細問了燕妮的生活狀況,然後說他在香港已闖出了一點名堂,做旅遊業賺了不少錢,現在在澳門也開了一家公司,如果燕妮不嫌棄,他可以把澳門的公司交給她打理,因為她在澳門找的工作太辛苦,工資又太低。
燕妮聽了後喜出望外,但她極聰明轉數極快,數日來的打擊告訴她現在需要做的不是羊,而是披着羊皮的狼。她不露聲色地又恢復了往日慵懶的模樣。芷原說,那慵懶的樣子是野狼吞食綿羊前的優雅。
元初在燕妮的貪婪前節節敗退,直到和妻子離婚,將財富對燕妮全盤付出,他心甘情願。
我在燕妮最得意的時候來到澳門定居,她讓我去見她,她打扮得美艷不可方物,完全是貴婦的模樣。大廳裡正開着派對,許多男人圍着她奉承着。
我和她沒有說上兩句話,我說芷原在內地也做生意,她從一點一滴摸索做起,現在也很不錯。燕妮沒有回應,她顧左右而言他,我覺得自己和那環境格格不入,也和她格格不入,就說我走了,改天再見吧。她說讓人送我,然後叫着什麼傭人的名字,我說,我自己能走,不送。那一刻,我已經決定不會再和她往來。而她和我,那天是最後一次見面。
出來時有個不知什麼身份的油頭粉面的男人綠頭蒼蠅似的跟着我,陪着奇怪的笑臉,我想他一定以為我是那種初來乍到急着找機會的燕妮式大陸妹,心裡一陣噁心,逃也似地離開不了。
接下來芷原也來了澳門,她是來看我的,在澳門住了半個月,她說她要在澳門投資,她喜歡這裡的寧靜和純樸,雖然有賭場也還能保存這樣的屬性真可貴。後來她就在這裡安家了。我說你要不要見燕妮?她排場很大呢。芷原笑說,可以想像得到,我們上學那時,她的排場也挺大的,心大啊!那個什麼廣告不是說,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嗎⁈說完,我和她都哈哈大笑。芷原說,你終於肯笑她了!其實芷原的生意做得才是真正的大,但走出來一點珠光寶氣也不帶,樸樸素素,讓人信賴。
元初不知道的是,燕妮並不愛他,他的外表和澍聲無法比,她用他的錢,和一個帥哥鬼混,而且是在已經和台灣婆分手的澍聲租來的房子裡,當着澍聲父親的面將那男子領進家的。她要報復澍聲,報復這個讓她至今也放不下的、她真心愛的男人。
至此我算徹底明白了為什麼當初芷原說她和澍聲是天生一對卻註定分開的話。
元初為燕妮在內地建立起她的家族生意,而她將他的公司一路做空,然後在他生意做不下去時,和他一刀兩斷,這個癡心男人最後甚至連一紙婚書都沒有撈到。
徹底崩潰的元初,當着所有員工的面嚎啕大哭,說他不知道為什麼為了這樣一個蛇蠍美人鬼迷心竅到這種地步,竟然抛棄了自己共同奮鬥的妻子,他為她買的最好的一切物質享受,是他從未給過結髮妻子的。如今人財兩空,真是應有的報應!
我和芷原都記得燕妮曾說過,她也想過愛他,但愛不下去,那麼醜陋的臉。我們也記得,在上學的時候,燕妮曾將一個男同學寫給她的求愛信給我們看,早慧的芷原當下就說,不看!我說,這不好吧?燕妮冷笑着說,這種廢物寫的,看了怕什麼⁈
對她所鄙視的人,她可以利用,可以蹧踐,也可以一腳踢開。
色膽包天、拋家棄子的元初當然也不是善茬,他將燕妮及家人告上法庭,告他們種種違法行為,最後除了財產抵押賠償及罰款,燕妮的一個姐姐及姐夫還吃了牢飯。
幾年官司打下來,燕妮也撐不住了,她得了絕症,她的房產只剩下在廈門的最後一個住所。
最後的日子,美麗已不再,比外表更難看的是她的情緒,這讓她的病情更加一蹶不振。
元初知道後開香檳慶祝。
當初如何在澳門生下女兒,怎麼度過那段日子;和澍聲及台灣女人如何撕裂;和元初一起的真實經歷,林林總總,燕妮保存了她最後的尊嚴,始終不對任何人露一絲口風。
她給澍聲捎去信息,希望他來看她,她想交代關於女兒的事,她有些生意和錢財上的事想交給澍聲處理,但澍聲沒有出現。
女兒來了,但女兒一直得到的信息是,母親是一個淫蕩和惡毒的女人,而她也沒有得到過她悉心的照顧或關懷。
女兒來到她的床前,她只是站在那裡,甚至都不想坐下。
走的時候,也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告訴在廚房裡忙着想留她吃飯的姨媽,她要回家了,回她姑媽的家。
就在她大概出了大廈沒有幾步路的時候,她的母親燕妮,艱難地從床上爬起來,在床邊的窗戶那裡,打開窗門,一分鐘也沒有猶豫地跳了下去。
芷原靜靜地說完這一切,她說,後續的什麼,沒有人知道,每個人都不再說話。
“有人估計,澍聲不是無情,只是那遺產恐怕結算之後是負債?”停頓片刻,她接着說:“如果這樣,何只無情,這是多大的鄙視!”
燕妮曾帶着女兒和朋友聚會,集富貴於一身的燕妮在友儕中風光無限。有朋友對其女兒說,你媽媽真會打扮。這個由單身的姑媽帶大的十二歲的女兒表情複雜地垂下眼簾,紅着臉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恨恨說道,像個婊子。
我在芷原的眼睛裡讀到了悲涼,我一直乾澀的眼睛裡突然淚水盈眶。
我彷彿看見當年的燕妮,年少青春,鄙視一切,手肘那裡夾着一本書,那書名叫《包法利夫人》。
我抬頭,婆娑的淚眼看到芷原,燕妮分飛飄零了,幸好,這世上有芷原。雖然我們都老了。
我們坐着的這間咖啡室,是芷原做醫療物資生意賺了錢後,隨着市場的競爭越來越大,生意越來越不容易做,芷原也想退休,於是拿出一點資金做一點自己一直想做的事,開一家不以贏利為目標,講究品質,是自己一直想擁有的咖啡室,是想讓自己和朋友想坐到什麼時候都可以,想在海邊邊喝咖啡邊看書看海,想看到什麼時候都可以的地方,她實現了。
只要你不想着賺更多的錢,腳踏實地,適可而止,成功不是一件難事。芷原這樣說。
十年後,我和芷原又坐在海邊的咖啡室裡看海,不過這一次在廈門。
芷原說在澳門的咖啡室成功後,心想自己才五十多歲,還未老到做不了事,於是咖啡室開到廈門來,她想把澳門特有的那種經營風格推廣出去。
芷原說,這也是做人的風格,平等、友善,為他人着想。讓别人舒服,才可能自己也舒服。
燕妮飄落的那幢大廈就在附近,讓我們諱莫如深的一個畫面,是燕妮當年還未成年的女兒刹那間驀然回首的那一幕。那是一個長得極美的女孩,她將會有什麼樣的人生?芷原說,衷心希望她走出這一切,希望她幸福。
不遠處海濤陣陣逼進海岸,洗淨了黃沙,沙灘那麼柔軟細膩,像時間,洗去了生活的邊角,像老了的芷原,智慧而圓融。
貞 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