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歐冷風景
我去過最幽清而艷麗的地方,是北歐
的峽灣地區。我是在前一晚的勞動節爵
士樂之夜宿醉未醒的情況下,踏上凌晨
從奧斯陸開往峽灣的火車。
這列和整個奧斯陸火車站的一站時期裝飾格格不入的後現代高速火車,外部和內部都是流線型設計,我轉進單人包廂像進入了一個機械蛋的內部。就是舊俄羅斯皇室喜愛的那種由鐘錶匠設計的發條復活蛋,我欣賞罷它裏面五臟俱全的各種家具,然後就像一個胚胎那樣沉沉睡去。
半夢半醒之間,高速火車穿過斯堪的納維亞的雪原,雖然是五月,但雪地依然在窗外交織出黑白灰的斑紋。到達半山坡的終點站,便換乘一列窄軌的登山小火車。小火車載着老車掌,又嗚嗚嗚的穿山越嶺,路過好幾個凝凍的瀑布之後,突然停在海拔頗高的一泫廣大清淨湖水前面,這清淨只有新疆天山上天湖能比,但那超凡之氣,後者早已徒餘傳說而已。
我們下車就船,所有人都默不作聲,彷彿是對一種神秘的敬畏使然。船隻如做夢一樣靜靜滑入幽藍色果凍一般的湖水之中,連浪花都不濺起。船若空遊無所依,只見峽灣兩岸青山展開,泠然飄至的雨,時緩時驟,不知所起。然後隔着雨霧,峽灣兩旁的森林深處一閃而過會有幾間木屋,泰然小隱,就如永遠存在一樣。
船的盡頭,是挪威第二大城市卑爾根(Bergen)布呂根(Bryggen)碼頭,其熱鬧程度在冷清的挪威來說已經算得上熙熙攘攘。一下子回到人間的感覺,我倒是很不適應,幾乎連快門都不想按,雖說這裏那些漢薩同盟時期留下來的彩色木屋早就被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但我始終惦記着峽灣裏一閃而過的孤獨小屋,那裏泰然自若如自然本身,不見人跡——或者說人已經在那裏完成了使命,可以消失了。
多年後,我在挪威作家佩爾 · 彼得松《出門竊馬》改編電影的地景裏再次感受到了這種北歐天地無情的永恆。就像導演漢斯 · 皮特 · 莫朗說的:“故事裏的腳色不受外在影響,他們的困境和衝突與世界無關,因為他們被大自然緊緊包裹着(甚至是被吞噬)。這是大自然令人敬畏甚至害怕的部分,不是因為它很嚴酷,而是過於浩瀚、恆久不變,有時讓人難以承受。”
這種死亡與再生感,滲透在電影空鏡頭裏的無數自然元素中,也滲透在每一個拍攝北歐的冷風景的人的影像中。天地無情,卻又與人類的悲歡命運似有冥契。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