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山的眼睛
蘆山縣距離雅安市區幾十公里。
到達時,也是黃昏。城區內靜悄悄的,街道空空如也,我們像是一群闖入平湖、打破寧靜的野鴨。
地震後重建的縣城規劃得方整、時尚,城鎮配套完備,但人氣依然缺乏。一山一河之間,便是新區。徜徉在街道上,不太容易意識到自己身處中國西南的民族雜居地區,只是偶爾看到裹着深藍色厚重頭巾的老年婦女坐在店舖門口打發着空虛的時光,才想起這兒跟嶺南隔着十萬八千里!
街區小巷,有時會有殘破的樓房映入眼簾。早已人去樓空,地震造成的裂縫像永不癒合的巨大傷口,橫亙在低矮的舊樓牆上,觸目驚心。窗門玻璃是碎得無影無蹤了,裡頭漆黑如深不見底的洞穴。樓下是菜窪地,各種蔬菜野蠻生長,顯然缺乏打理,菜葉肥碩得粗糙而恣肆,綠得像濃厚的水彩浸染,一歲一枯榮,已變成繁衍無數代的野菜了,因為當年的主人已不知去向。有幾個小孩在路邊玩耍,他們的臉龐又圓又紅,甚至有點發紫,衣服稍顯破舊,眼睛盯着外地人時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
山叫羅純山,原以為只是森林公園,登上台階而靠近,忽然發現山腳滿是舊式的拱圍式墳塚,居然還夾雜着菜田。也許是清明時節,墳塚旁掛着潔白的紙花。覺得心有戚戚,便趕緊退回原地。
走到河邊時,天色已黯,又飄起了細雨,好在這雨不像雅安的那樣冷。河水安詳如眠,連嗚咽的聲音都微乎其微,儘管水流緩緩,但是不知為何,河岸經常“嘩啦”一聲鑽出一群人字形的鳥兒,突入空中。落霞與黑禽齊飛,春水共長天一色。
河的對岸便是蘆山的舊區,也是羌族等少數民族的雜居點。我們過了那條短小的橋樑,只在岸邊短暫停留,看見當地人售賣櫻桃和醜橘。這櫻桃橙紅色,典型的中國品種,只有澳門市面上的“車厘子”三分之一大,更圓更嬌小,味道卻如出一轍。那醜橘有雪梨大小,狀如拔長的柚子,果皮坑坑窪窪,像極了耄耋老人的臉,顏色倒跟普通橘子類似。賣水果人家也有小孩,他們瞪大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們這群衣着、語言怪異的域外訪客。
夜晚,依然是雨水滂沱的世界。藉着下榻房間的燈光,我發現一本蘆山縣文聯出版的《姜城文苑》,遂細讀一遍。有一篇小學生的文章提到外出打工的父母,滿紙的憂傷和思念。這時候,我腦海中漸漸浮現出那些瞪大的、圓圓的、充滿稚氣的眼睛。
翌日,再次跨越那座橋樑時已是清晨。在舊區,一路上都是身材矮小的羌人,男男女女,後背上都是竹篾編的桶筐,裡面有貨物,也可裝幼兒,操着無法聽懂的方言。走入蘆陽鎮,就見到漢姜古城,有仿古的漢闕建築,更多的則是紀念姜維的廟宇、牌樓。
這兒青壯年不多,最多的是老人和小孩。一個小孩站在路邊,兩隻大眼睛像通靈的湖泊般純淨,怯怯地盯着我,像墜入陌生的世界。
難道昨晚那篇文章,是他寫的?
(從雅安到蘆山 · 下)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