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窄門的人
他獨自走在校道上,忽然忘了路該往何處走。迎面走來一位男生,帶着方框眼鏡,留着山羊鬍子,骨骼清奇,言行沉穩。對此,他很好奇,於是與之私聊,才知男生是信基督的,常去馬可樓靈修。馬可樓就在大學城的貝崗村,樓閣古舊,不為常人所知。
那時,他讀大三,人生似乎陷入了瓶頸,無從脫逃。老子有言,“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可是人總不能脫離肉體而存在,除了死亡。他很苦惱,被詛咒的生活,總是在輪迴中重複,時而明媚,時而陰晦。每次,當他墜落深淵,掉入一潭死水,誰知絕望過後,希望卻又從中浮起。當他志得意滿,想要有所作為,理想的城堡又為慾望所攻陷。他活在一座瀰漫煙霧的山中,本想踏出一條路來,卻又每每誤入歧途。
於是,跟着這位男生,他也走進了這神秘的馬可樓。木門一開,呱噠一聲,但見眼前天井狹小。往左一拐,就是一個小巧客廳,可以圍坐數人。於是,牧師開講,解讀新約經文。末後,他閉着眼,跟着牧師祈禱,突然聽到耶穌為了洗脫眾人的罪,而被釘在了十字架上,不禁悔從中來。他被耶穌的獻身所感動,睜開眼睛,似乎覺得身上的罪已經被洗脫了。他抖落了肩膀上所有的重擔,輕鬆地走在歸途中,感覺脫胎換骨。這次,他決定將生命的房子建立在磐石上,任憑雨淋、水沖、風吹,房子都不會再倒塌。
每日晨起,讀經,他都會先祈禱感恩,畢竟那是靈糧。正如餐前祈禱,感謝主的恩賜。不久,他感覺心更平和了,眼睛也亮堂了起來。他感到了生的喜悅,信仰的力量讓他更為相信自己所未能看見的。主說,你們的身子就是聖靈的殿,這聖靈是從神而來,住在你們裡頭,所以要在你們的身子上榮耀神。此刻,他感覺自己的身子就像一個杯子,從此被倒空了,他不再是為自己而活。他也明白,杯子縱然擦得乾淨,杯內的水若是髒的,這杯子也是要不得。他要做個護杯使者,時時擦拭,勿使其惹塵埃,好散發出榮光。
可是,一切改變,總會迎來風雨。他固然想要像一棵栽在溪水旁的樹,按時候結果子,葉子也不枯乾。可是凡他所做的,並不一定盡都順利。他在學院裡放棄了與人角逐優秀者的機會,放棄了他所認為的功利抉擇。他被領導約去談話,宗教戰爭那段歷史被擺在了眼前,可是他沒有多想。他在心裡承認,信仰的初衷不過是為了拯救自我。然而,他還是被視為怪人,令人敬而遠之。就連女友也覺得他所追求的太過純淨,純淨得像個陌生人。然而,他還是要節制地活,像清教徒,縱然這個世界背道而馳。對於天堂、地獄,他是將信將疑;對於末日審判,他也不願深究。可是,從信的那一刻起,他選了唯經是從。
《聖經 · 出埃及記》有言,“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麼形像,……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侍奉它”。面對忌邪的神,他給父母寄去《聖經》,希望能夠因信稱義的人不只自己。回家之後,他也反對一切拜祖宗、拜神像的作為,認為這一切都是偶像。可是兩代人的交戰由此開始。母親的心繃得很緊,神色憂愁,不知百年之後,誰來祭祀香火。他的決絕讓母親覺得大逆不道,畢竟外國的神,是她所不熟悉的,又談何因信稱義?他也為此感到猶疑,宗教都是勸人向善,母親所信仰的民間迷信傳承了這麼多年,不也是求得自我安慰嗎?他動搖了,正如室友所質疑的,莫非絕對的善最後會變成絕對的惡嗎?他的眼前飄過了十字軍東征的影子。
可是,所有的疑,在聚會中,都會渙然冰釋。他的身邊也不乏好奇者,偶有同行,一起去做禮拜。他們聽牧師的宣講,末後全體起立,低頭祈禱,最後照例是喝葡萄汁,吃一點餅,那是耶穌的血和肉身。最後就是奉獻,隨個人的心意。參與聚會的人都是兄弟姐妹,陌生的也變得投緣。身邊也有早已信基督的同學,不過多數是隨家庭信仰的。時隔多年,有人的信仰已然變得淡薄,不過藉此找到同伴罷了。他的身邊也有同學因他而信,大抵都是經過苦痛抑或恐懼,幸得信仰解脫。時隔多年,當他回想那段日子,似乎覺得唯有這一段同學情沒有被過濾掉。那時,他們結伴同行,相約去馬可樓聚會,一起探討經文。然後一同歸來,說說笑笑,在半明半暗的路上撒下美好的回憶。
那時,他給自己起了“彼得”的英文名,與耶穌的門徒同名,寓意“石頭”。在被捕前,耶穌曾經預言,彼得會在雞啼以前連續三次不肯承認認識他。結果,彼得在耶穌被審訊時因為害怕,果然三次不肯承認與耶穌的關係。他想借用此名提醒自我,不做石頭,要做磐石。然而,他所信仰的,還是遭遇了撒旦的挑戰。數月之後,他又陷入苦悶之中,為身子的沉淪。
為了懲罰自己,他選擇了禁食,三天不進一米,只是喝水。他要讓得逞的身子承受罪罰,正如彼得在受刑時選擇在十字架倒掛,因為他覺得辜負了信仰。
每次,他拖着乾癟的肚子回到了宿舍,與黑夜一起躺下,期望能在絕望中重生。他竟然想不到,這身子也能扛住,儘管疲軟得像一團棉花。
很多時候,他也有所希冀,希冀所夢想的,上帝能夠成全。他默默地祈禱,然而現實總是跟他開起玩笑。他想,也許一切都需忍耐,上帝無暇顧及每個人的瑣事。神的奇跡,是不可期待的,更是不可試探的。他又不期然想起那則笑話,一人落水,總是等上帝來援救,及至死亡,質問上帝為何不救。上帝說,我已先後派去舢板、快艇、飛機去救你,可你卻不抓住機會,能怪我嗎?在摸爬滾打中,他忽然覺得所謂的信仰,最後還是要靠個人意志去行動,不能坐等恩賜。雖然,神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也給不義的人。所謂因果報應,並不完全奏效,然而意外並不能破壞因果律的存在。他覺得自己應該要為未來負責,肩負起自己的天堂或地獄。他將目光投入現世,重新修補與身邊人的關係,獨自承擔起未知的好運與厄運。
他想起了那段門徒訓練的歲月,他與倫兄坐在山坡上,彼此交心。學音樂的倫兄,鬍子拉渣,但是每次剃得精光。他的聲音充滿磁性,但眼睛有蒼茫之感,有看不見的未來。很快大學畢業,大家各自分散,從此不再聯絡。信仰被封藏在歲月深處,誰也不願輕易打開。他覺得自己慢慢走成了彼得的樣子,但他承認,曾經走過生命的窄門,在讚美詩的旋律中放下重擔。然而他終將走上大路,獨自一人去面對風和雨。他逐漸地把宗教當哲學看,他想到了愛人如己,不要見到別人眼中有刺,而忘了自己眼中有樑木;也想到了凡事均有定時,人應在其勞碌中享福;更想到了不要含怒到日落,一天的憂慮一天擔,就夠了……這些為人處世之道,溢出了宗教信仰的框架,能為世人所用。
最後,當他回頭,變成了我,我已跳入空中,俯視這段歷程。我看到他散在虛空之中,卻留下了印痕。我淡然地笑,正如在你的眼中,我也依稀看到了他的影子,或多或少。每個人都應該忘記背後,努力向前,向着標桿直跑。而這標桿屬於善,屬於愛,沒有紛爭,只有寬容,沒有虛偽,只有真誠……
思 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