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人書法絕句

［日］廣瀨旭窓謙

骫骳柔成百結腸，汪洋映日漢時光。

海東人物粼粼過，吉甫多能一芥藏。

昔曲園居士編纂《東瀛詩選》，計收彼邦漢詩逾五千首，由明季迄當時，作手無慮五六百家，彙為四十四卷，間有殘篇斷句之佳者不忍捨棄，錄而存之，而廣瀨旭窓竟一人獨佔兩卷，顧知其詩必大有可觀矣。復檢其《梅墩詩鈔》讀之，或婉轉情生，如聞清磬；或汪洋恣肆，若臨滄海，方之中土鉅子何多讓焉。益覺曲園謂其詩“美不勝收，故入選者甚多”，實非私阿。曲園盛稱“吉甫詩，才氣橫溢，變幻百出。長篇大作，極五花八陣之奇，而片語單詞又雋永可味。所親則墨客騷人，所好則江山風月，宜其為東國詩人之冠也。”齊藤謙稱旭窓“搆思若泉湧，若潮瀉。及其發口吻，上筆端，若馬之注坡，若雲翻空而風卷葉。雖多不濫，雖長不冗。”自言吟咏“短篇二十字，長篇一千八百字有奇。世人多好趨絕句，誰觀如是聱牙巨。”見《除夜祭詩》詩。日本詩人多以律絕為能，而旭窓尤擅古體，古直雄奇如《壇浦行》，詠平安時代源平大戰，“君不見諸盛賣國兼賣身，遺墳累累立海濱。擁君弄權愚人骨，不生蕙蘭生棘榛。 ”恬靜幽微如《水鳥》：“曾沒千軍地，今浮一舸過。新潮生綠浦，舊恨寄滄波。好月霞根湧，歸禽帆外多。悄然憑弔意，無處不漁歌。”《題坪顏山詩卷》則以詩為教，得三百篇遺旨：“嘗聞古人說，移風莫如詩。又聞為國者，上以天作師。天之於品物，先令東風吹。習習煽草葉，細細拂花枝。”抨擊明詩擬古，“汗流追曹劉，目迎送李杜。譬如黃馘嫗，而扮霓裳舞。”復云：“只則聖之時，不用膠於柱。詩者人精神，何必立父祖。”可見為詩宗旨。又有春夜聞雨詩，“濕及琴書際，暖回衾枕中”，初稿及作入，或問何故更易，曰：“嫌其似梅雨詩耳。”故曲園許之“詩律甚細，此亦可見其非浪使才情也。”廣瀨旭窓書亦可觀，此其行書五絕一首云：“春色到山家，楳香滿籬柵。西囪猶暮寒，殘雪數峰白。”詩甚雋拔，頗見本色，應係自作。字亦雅逸如其詩，流麗而輕盈。署款“謙”，引首鈐朱文長方“梅墩”，款下鈐朱文“廣瀨謙印”、白文“吉甫氏”。旭窓名謙，字吉甫，號旭窓，又號旭莊、梅墩。豊後日田人。文化四年（嘉慶十二年）生，文久三年（同治二年）卒，年五十七。為江戶後期儒學者、漢詩人。長兄淡窓，漢詩有大名，旭窓十歲從長兄學，年十四學詩，年十七從龜井昭陽受經學、辭章。年十八賦一千二百言論詩長句，震動文壇。年二十一從菅茶山於廉塾。終生不仕，講學咸宜園、九桂草堂，弟子三千，與尊王志士及蘭學學人皆有往來。當其卒也，門人私諡文敏先生，中土趙子昂、董玄宰、張得天皆諡文敏，旭窓書法於三家遠有未逮，然其詩亦一代冠冕，似亦毋負此諡。旭窓當室人大祥，接兒孝信所寄詩，憮然有作：“孤墳留恨在天涯，開到梅花又一期。寄語重泉須慰意，阿兒今日已能詩。”畢生託意於文字，以吟嘯為家學，有至於如此。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