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光和星光

去年我去過台東關山的電光部落，當時並不知道這就是三叉山事件死難的雷公火阿美人之鄉。但那晚我看見了久違的滿天繁星。

和那寂靜相對照的，是當天下午我來拍攝的雷公火之役紀念表演。據記載：雷公火之役，是一八九六年五月二十四日發生在台東雷公火（現關山鎮電光部落）的戰爭，交戰方是阿美族卑南族聯軍和清軍，最終原住民獲勝。此戰阻擋了清軍南下襲擊卑南平原。近年電光部落阿美族人將雷公火之役改編成戲劇，期望後代時時記住先輩們曾經的勇氣與堅毅。

表演就在卑南溪東岸平原上露天展開，時近黃昏，風起雲湧。阿美族人在秋收後的田野上搭起草木棚屋，架起火炮，重演百年前的小戰爭。演出高潮，是火炮真的發射，棚屋真的撩起衝天大火，烈焰和濃煙交織着隨風上升，更顯得天地蒼茫。我走下田野，試圖拍攝下這種蒼茫。

——這種蒼茫，在大半個世紀前也曾降臨此地，直到不遠處的三叉山。那又是另一段戲劇化的歷史：“一九四五年九月十日，二次大戰日本宣佈投降後，一架從菲律賓起飛的軍機，載滿已釋放的美軍俘虜，在三叉山東北方撞毀，機上二十六人全部罹難，又造成由日軍警組成之搜救隊（前中後三隊）前隊有二十六人在途中遇難，前隊生還者僅憲兵曹長後山定一人，史稱三叉山事件”（維基百科）。

這是空難，又是山難，後者的犧牲不可謂不悲慘，其搜救隊前隊多為布農族、阿美族組成，死者有十二名阿美族人，包括取了日本姓名“山元光大”的關山鎮電光阿美族部落頭目。他的兒子黃健德是現在的阿美族頭目，仍記得父親只帶了一包米、一條鹹魚乾，還有一塊木板就上山了；木板是要當簡易棺材，將罹難的美國軍人就地掩埋。但結果，他們在搜救過程中遭遇詭異突變的暴風雨，山上氣温驟降，準備不足的搜救隊員紛紛凍死，死無葬身之所。

去年底，尚未讀到這個大悲劇的我，在電光部落隱隱嗅到的憂傷氣息是從何處來的呢？是瀰漫在夜色裏焦糊的莊稼灰燼的氣味嗎？是阿美族炮手經過我身邊時他短袍上的火藥味嗎？還是在當晚小學操場全村莊的巴歌浪盛宴（巴歌浪是阿美族語，意指完工慶祝，由一家一戶一桌菜方式，大夥聚在一起吃飯，歡慶一年豐收，也祈求社區一家共同邁向嶄新的一年）上，我身某個阿美族少婦？也許她就是山上遊魂的後代，憂傷來自她苦寒的微笑。

面對這一切，有的是不能按下快門的。

圖／文：廖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