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三絕
倘要比較內地城市的發展史，人們常說“一千年歷史看北京，兩千年歷史看西安”。那麼，如果想考察歷史更悠久的城市，還可以看哪裡呢？原先我不清楚。不久前去浙江探親訪友，無意間獲得答案：兩千五百年歷史看慈城！
現今的慈城是浙江省寧波市江北區的一個鎮。因歷史上曾是慈溪縣衙所在地而得名，輾轉延續至今。慈城的源頭叫句（音“勾”）章，最初稱勾餘，北魏地理學家闞駰所著《十三州志》中記載：“周元王三年，越王勾踐城勾餘。”這是勾餘（後更名句章）建城時間的最早記錄。周元王三年即公元前四七三年，那年臥薪嘗膽二十餘載的勾踐終於一舉滅吳，成為春秋末期的霸主之一。其時戰國時代剛剛開始，中原群雄正在崛起。作為地處東部沿海的越國，為鞏固海疆建城設防理所應當。此舉即開啟了慈城兩千五百年的漫長歷史歲月。
現今的慈城古鎮就在句章境內，誕生於唐代開元二十六年（公元七三八年）。當年朝廷擬以越州東部區域為明州（今寧波），且將境內句章設為一縣，委派首任縣令房琯擇地建設縣府。房琯經實地考察，在寧紹平原尋得一塊風水寶地。從北部浮碧山（伏鱉山）頂南眺，只見低丘半拱，綠野開闊，三面環山，一面臨水，實為建城之理想場所。又見山中有董孝子祠而感佩其“汲水奉母”的事跡，遂將山前大隱溪更名為慈溪，同時將句章縣改為慈溪縣。
作為慈溪縣治所在地，慈城鎮面積二點一七平方公里。明嘉靖年間始建城垣，當時周長五百六十四丈；清順治年間大修，將城圍擴增至一千六百四十三丈，合五點四七公里，共開設七個城門。其基本格局仿照京城長安，城內街巷與水道縱橫交錯，呈井字形雙棋盤狀排列；由縣衙向南為中軸線，建築物左文右武分佈。古鎮因歷史久遠，遺跡豐富，保存良好，近年又經修舊如舊，故被譽為“江南第一古縣城”。
行走在慈城古鎮街頭，踏上橫平豎直的石板街巷，穿過青磚灰瓦的古樸民居，在縣衙內遺存的唐代磚砌甬道邊流連，在校士館中模擬的考棚場景前沉思，一種穿越千年的歷史感油然而生。
慈城的文物古蹟數不勝數，除孔廟與縣衙外，還有校士館、甲第世家、福字門樓、清道觀、布政房、馮俞宅、馮岳彩繪台門、符卿第（藥商博物館）等多處。無論哪一處，都能使人廣見聞、漲知識而獲益匪淺。但我覺得，慈城最該令人讚頌的，應是古鎮三絕：慈孝文化、慈城年糕、《慈溪縣建學記》碑。
慈城古鎮第一絕，當屬慈孝文化。
上文已述及，慈溪縣之得名即源於縣令房琯感佩董孝子孝敬母親的故事。這位孝子名董黯，字叔達，乃西漢初期著名思想家、政治家、哲學家，主張“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董仲舒之六世孫。黯幼年即喪父，家境貧寒，為盡孝，他終年上山砍柴為生，想方設法以甘果美食供養母親。後母患疾病，因居住地飲水取自大隱溪，受鹹潮影響水質不佳，故想喝故鄉的甜水。董黯便到大隱溪上游永昌潭挑水給母親喝，每次往返二十餘里，為保證桶內水清純，他一路挑擔竟不忍換肩。畢竟路途遙遠，不甚方便，他便在潭邊建一屋，將母親接去居住，每日取甜水侍奉，母病終於好轉。這一汲水奉母的故事後致“海內聞名，昭然千秋”。
慈城還出過張孝子、孫孝子。張孝子名無擇，唐高宗永隆年間考中明經科，後官至和州刺史。父親去世後無擇辭官將父棺送回虎胛山落葬，在墳邊建屋守護。為至誠守墓，無擇三年無心梳洗，曾七天滴水未進。其孝行感動天地，竟在墓前長出靈芝，冒出甘泉。孫孝子乃南宋時人，名之瀚。少年喪父，家境敗落，母親抑鬱多日病臥在床，久治不癒。之瀚從一醫術高明之郎中處得知，有一味藥——活人之肝可治此病，遂請郎中為自己剖腹取肝，送回給母親熬粥服用。孫母服後昏睡整宿，醒後竟至痊癒。此事隨即傳遍鄉里而感召後人。
以董黯、張無擇、孫之瀚為楷模，慈城屢出孝子（女），被歷代君王旌表過的就有三十餘人，在城內外也留下孝子祠、孝子井、孝子池、節孝祠和孝子溪、慈溪橋、慈溪巷等多處與慈孝有關的地名和古蹟。在慈城，上慈下孝蔚然成風，有關慈孝的倫理道德世代弘揚。慈城也因此被譽為“中華慈孝文化之鄉”。
慈城古鎮第二絕，可推慈城年糕。
年糕是漢族的傳統食品，多用大米或糯米水磨為粉後壓製成糕。我國食用年糕的區域十分廣泛，但年糕在許多地區只是一種美食，對慈城而言卻更是一種歷史記憶與文化符號。
在慈城以西十多公里處，甬江支流餘姚江上有個古渡口叫河姆渡。一九七三年興修水利時發現以干欄式建築為主的原始村落，進而確定了距今七千年的河姆渡文化遺址。河姆渡出土文物除了生活用品及農器具外，還發現大量保存完好的稻穀，印證了浙東地區是我國稻禾種植與稻作文化的主要發源地。慈城正處於這片區域的中心地帶，豐富的稻米資源無疑為慈城年糕奠定了厚實的物質基礎。
年糕的起源，同樣極富歷史感。最古老的傳說莫過於大禹治水時以米糕作為民伕餐。稍晚的傳聞為春秋時期吳國重臣伍子胥在姑蘇時，將米粉製成磚狀修築城門，並將此事密告親信。後越軍攻吳，城中斷糧，百姓獲知子胥遺言，挖開相門得城磚狀米糕而度過飢荒。更晚的傳聞，則直接與慈城相關。當年南宋高宗趙構君臣從應天府（今河南商丘）一路南逃至臨安（今杭州）、明州（今寧波）。趙構逃經慈城時天色已晚，飢渴難耐，向一農戶討水喝。老農做了鹹菜年糕湯招待，又贈送二十四板年糕助其逃難。高宗定都臨安後，不忘當年慈城老農用年糕救駕之事，遂下旨推廣年糕製作。從此每逢新年來臨，慈城乃至江南地區家家戶戶必做年糕而蔚然成風。
慈城年糕確實與眾不同。《寧波市志》記載：“寧波年糕柔滑細膩，昔以梁湖年糕、水底清年糕著稱，今以慈城年糕為佳。”百聞不如一見。在慈城南北向主幹道之一的民權路上，在一個掛有“中國年糕之鄉”和“年糕實驗室”名牌的典雅院落，我領略了慈城年糕的製作技藝：竟然有九道工序！選料、浸米、磨粉、抽燥、擻碎、蒸粉、舂搡、摘條、印花，缺一不可。惟其如此，方能保證製成的年糕“白色如玉，晶瑩剔透，久煮不糊，香糯滑爽，韌性適口”，方敢稱作慈城年糕。
步出年糕實驗室時，我看到了青磚牆上用黑字展現的《年糕謠》：“雪花飄，新年到。家家做年糕呀，嗨哎……年糕年糕年年高，今年更比往年好。年糕年糕年年高，明年要比今年好！”我想，這就是年糕文化的真諦吧。
慈城古鎮第三絕，應為《慈溪縣建學記》碑。
不像前兩絕那樣家喻戶曉，第三絕深藏於慈城孔廟之中，鮮為廣眾知悉。事情應追溯到北宋慶曆八年，年方二十七歲的王安石時任鄞縣（今屬寧波）縣令，立縣學於孔廟，聘名師任教，又為慈溪縣令林肇擴建縣學撰《慈溪縣建學記》。自漢代尊儒以來，“因廟設學”、“廟學合一”現象屢見不鮮，地方官員為興辦縣學撰文亦為常事。況王安石其時僅為縣令，用現代語言表述，只是多如牛毛的縣團級幹部之一，人頗微而言甚輕，一篇短文未必能聞達於天下。然而，王安石的《慈溪縣建學記》卻脫穎而出，非以人貴，實因文傳也。
在《慈溪縣建學記》中，王安石闡述了若干新人耳目的觀點，主要有三。一是對“廟”、“學”關係作出批判性的闡釋。先肯定“學”之重要作用，指出天下不可一日無學校（“學不可一日而亡於天下”），又對當時流行的廢學興廟現象（“四方之學者，廢而為廟”）作出批評，同時也對現行之法規定只有學生人數超過二百人時方可建學校提出質疑。二是倡導學校培養應用型人才（“鄉射飲酒、春秋合樂、養老勞農、尊賢使能、考藝選言之政……無不出於學”），而育人之道則在德才兼備、因材施教（“其服習必於仁義，而所學必皆盡其材”）。三是主張雙向進行教師選拔，一方面要推舉學識和行為適合當老師的人（“其學行宜為人師者”）任教，另一方面還可遴選士大夫中德才兼備、曾經做官而又退居的人擔任老師（“取士大夫之材行完潔，而其施設已嘗試於位而去者，以為之師”）。《慈溪縣建學記》雖出自官場新秀王安石筆下，卻憑藉上述振聾發聵的先進教育理念遐邇蜚聲，世代流傳。
如今，慈城孔廟中的《慈溪縣建學記》正悄悄地鑲嵌於牆體內，色澤已經灰暗，字跡難免模糊，但得以同康熙御製《先師孔子讚》、《顏曾思孟四子讚並序》等石碑並存，在縣級孔廟中恐屬絕無僅有之先例。
拐出孔廟大門，沿着朱紅色的萬仞宮牆緩緩東行，轉眼便瞥見左側的慈孝文化公園。水池中佇立着孝子董黯的雕像，四周則是反映董黯孝敬母親故事的群雕。走道旁佈置着二十四孝石雕組圖，一尊巨大水桶造型的中華慈孝日倡議紀念碑格外醒目，使人不禁想起董黯擔水奉母的動人情景。夕陽西下，看罷《慈溪縣建學記》碑走出孔廟的觀眾，同手提年糕伴手禮的遊客，在慈孝文化公園不期而遇。餘暉將亭台、草木、雕像和人群統統染作金黃而如畫如詩……
李嘉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