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夢套裝
凌晨兩點,阿祥仍在那張彈簧崩壞的雙人床上,手機熒幕調到最亮,捨不得丟下夜晚的奢靡。三小時前,他以明日還要工作為由拒絕好友的酒吧邀約,可是他的精神比白天任何一個時刻都還清醒。
溽夏即使到了夜晚仍然悶熱難耐,阿祥瞥了眼老舊的窗口式冷氣,還是放棄打開。
強烈的熒幕光反射阿祥的抗藍光眼鏡片,當初掙扎了一小時才痛下心花五百元加購,現在總算派上用場。
他滑着好友們拍的調酒照片,猶如美好的無法企及的世界,看着淋上美乃滋與黃芥末的炸物拼盤,阿祥的肚子忍不住哀嚎,於是他悄悄移動身體,避免敏感的破床墊發出吱吱嘎嘎的噪音。當他稍稍挪動腳,失效的彈簧立刻在深夜發出巨響。
惡臭的煙味穿過門縫,每次聞到這種味道,代表一道薄牆外的小情侶又要開始巫山雲雨。牆壁真的很薄,最細微的喘氣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這下阿祥更難入眠。他躡手躡腳打開冰箱拿礦泉水灌了一口,耳邊的燥熱卻慢慢蔓延全身血液,只好用枕頭死死壓住腦袋,但那些細語呢喃如魔鬼無孔不入,如火焰烙紋肌膚。
早晨六點半,手機鬧鈴總算把阿祥從噩夢中救回來,不知是何時睡去,他昏沉沉的腦袋只記得自己身處一個黑暗壓迫的空間,但真實的是他落枕了。
阿祥洗了冷水澡沖掉一身汗,雖然噩夢加上落枕讓他毫無胃口,仍勉強塞了兩顆水煮蛋跟昨天買的饅頭,以應付接下來的高強度工作。
阿祥在一間離家車程半小時的加工廠上班,會選擇離家這麼遠的地方並非薪水高,而是這裡不需要加班,甚至還會因為減產而停班。
阿祥打卡後,如同往常提早五分鐘坐在工位前擺弄模具,身旁疊着三百多公斤等待加工的銅材。
接着沖床加工四小時震耳欲聾,十二點停機吃飯休息,一點準時開機,精準地從不延遲。
終於到了下班時間,屬於阿祥的星期六終於到來。看着燦爛的午後陽光,阿祥心裡卻毫無波瀾,此時他只想着身上的錢夠不夠撐到發薪水。
每個月五號經歷唯一的高潮,扣掉房租跟給家人的錢,帳戶立刻冷感如陽痿。五年了,他習慣又不習慣,但留了債就跑路的父親讓他沒有選擇。
初始兩三年,他會拿着所剩不多的生活費跟朋友到熱炒店大吃一頓,讓油膩膩的菜肉混着酒精麻痹生活。可是去年開始,當他工作三年從不遲到早退,卻只加了百分之三的薪水,他漸漸不想出來,朋友們升職加薪、投資創業的話題他沒有一個跟得上,因此他以省錢為藉口,放假便把自己鎖在不足兩百尺的雅房。
明知現在的工作是低薪、前途渺茫的夕陽產業,可是他離不開,不只是因為他需要錢,而是不用加班,讓他能多擁有一些自己的時間。儘管多數時候,那些時間都是用來盯着每季新番。
上回喝酒已經是一年前的記憶,那晚最熟知他情況的朋友大言,半開玩笑地問:“你家情況這麼糟,為什麼不努力一點?”並不是第一次有人這麼問他,那次他如往常迎着笑臉說些瘋話打發過去,但之後卻一直徘徊心頭,每天都會憶起。
他以為朋友應該明白他的痛苦,他的錢給家裡還債,特別是妹妹未婚生子,男方拋棄下她後,阿祥的擔子就更重了。
對外人來說,身為長子就更該負起責任,哪怕加班加到爆肝腦血栓,他們只認為阿祥不夠努力。
於是自某一夜經歷噩夢後,阿祥開始失眠,並且再也沒有好好做夢。他聽說夢是現實的折射,也是潛意識活動的結果,他忖每天都過着勉強餬口的日子,腦袋又能折射出什麼好東西。
連夢都做不起,只差去附近農用品店買一罐巴拉刈,就能讓這齣悲劇完美落幕。
轉眼又到禮拜五,隔壁小情侶的嬉鬧聲讓他又恨又嫉妒,三十一年了,他整整當了三十一年處男,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魔法師。
阿祥正盯着電腦發呆時,大言打來興致高昂地問:“等等要不要去金色三脈吃飯,今天有很厲害的歌手駐唱。”
“那種地方無聊死了。”阿祥照慣例否決。
“每天待在家裡不無聊喔?反正你也不用加班,我跟我女朋友,還有阿賢跟他老婆都會去。”
“不要啦,浪費時間聽什麼歌。”阿祥才不想去那裡,看別人恩愛當電燈泡。
“很久沒見面了。”
“是多久。”
“半年有了吧?”
上次跟大言見面是在7-11巧遇。
“很好啊,我要達成一年不見的紀錄。”
“出來走走才不會太悶啊。”
“誰像你過得這麼爽。”阿祥說。
“才怪,我也有很多煩惱好不好。反正我請你吃飯啦。”
“不用,我有我的尊嚴。”
“反正我訂九點的位,到時見。”大言說。
轉眼到了九點半,大言又打來,但阿祥仍然嚴詞拒絕。以往大言總能勸得動他,可是此時阿祥的內心寂如死水。
他不僅父母失敗,自己也爛得一塌糊塗,要不是還得養活一家子,他連出門的勇氣都沒有。
活得這麼痛苦,卻不得不苟延殘喘。每個月匯錢回去,也只換來母親冷冷一句:“你就不能多賺點?”
阿祥看着熒幕裡歡樂的二次元世界,彷彿在嘲笑簡陋的潮濕雅房。
他多希望家人可以體諒他的辛苦,希望朋友能夠理解他的艱難。可是現實裡沒有,夢境亦成為可悲生活的延伸。
大言跟阿賢的朋友圈曬着女友美酒佳餚,在阿祥眼裡是遙不可及的天堂。身為社會底層,他沒有資格享受人世浮華。
曾經有個朋友遊說他去碰灰色產業撈錢,阿祥聽着月收如流水的願景確實心動了,但隔沒有多久,那個朋友因詐欺被通緝,後來聽說躲藏的時候惹上當地幫派,被殺後封在水泥牆裡。
富貴險中求,但阿祥不認為自己有這麼幸運。
雖然彈簧疲乏的床墊換不來舒適的睡眠品質,悶熱的室內也常睡得汗流浹背,但與床鋪溫存的安心感是他難以割捨的舒適圈。
如果能夠做個好夢,這一切就更完美了。
翌日清早,門口傳來響亮的喊聲,阿祥正忖是誰這麼早就在送貨,但聽了幾聲,赫然發現樓下叫的是自己的名字。
阿祥趕緊起床,換好衣服,一邊回憶什麼時候訂了東西。
“請簽收。”年輕的送貨員捧着一個六吋蛋糕盒大小的包裹。
“請問這是什麼?”仔細一看,寄件人資訊只寫着大夢科技。
“你自己訂的貨怎麼會問我呢?”送貨員笑道。
“也是哦。”阿祥還是想不起來。
阿祥收下包裹,滿腹疑問走回房間。一關上門趕緊拆開,發現裡面只有一支鋼筆跟牛皮書頁筆記本。阿祥疑惑地拿起發着光澤的、看似很高級的鋼筆,自從高中畢業後,他連鉛筆都很少碰,又怎麼可能網購鋼筆。
拿起筆記本,皮質的手感摸起來特別舒服,他忖這肯定要不少錢。
阿祥發現筆記本裡夾着一張廣告單,寫着:“感謝你參加本公司企劃,裡面含寫夢套裝一份,鋼筆和筆記本都有內建次時代仿生晶片,只要你想着今晚想做的夢並寫上去,仿生晶片便會將它植入你的潛意識。大夢公司祝你今晚好夢。”
寫夢套裝?阿祥將鋼筆和筆記本拋到床頭,這到底是哪個哆啦A夢迷想出來的惡作劇。
是夜,阿祥仍然拒絕大言的邀約,他真好奇這些人到底賺多少錢,才能每個禮拜都出來逍遙。
伴隨不舒服的夢境來到禮拜日,睡不好的阿祥被來自家裡的電話吵醒,母親劈頭就要錢,說是要幫小外甥換台涼風扇。
其實母親租的套房就有附冷氣,只是型號老舊,不只耗電,啟動時聲音大得像在道路施工。 所以基本上不管多熱,家裡都不會開冷氣。
獨自搬出來後,阿祥也習慣不吹冷氣的生活。
為了怕熱的小外甥,阿祥還是咬牙將下半個月的生活費匯到母親的戶頭。
他更絕望了,也體悟到自己連自殺的自由的都沒有。母親因為債務怕找正當工作會被銀行查到,又以照顧孫子為由,堅決不出門工作;妹妹則打零工,但只要一喝酒,隔天就直接曠工。
阿祥拿了一包營養口糧配白開水果腹,越吃越沒有滋味,望着窗外陽光明媚,想到大家都正在快樂出遊,享受美好假日,他更覺得自己活得悲哀。
他窩在家裡打了一天遊戲,等到回過神來,房間黑暗無光。
長時間盯着熒幕使他眼睛疲勞,腦子也彷彿當機般,呆滯而痛苦。
阿祥倒在床上忍不住點開社交軟件,所有人都在享受美好的周末,這世上似乎只有他如此寂寞。
他想着自己可悲的生活,眼角不禁滾落一滴淚。生無可戀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阿祥瞥見仍在地上的筆記本,魔怔地拿起鋼筆草草寫下如果能舒服地離開世界一定棒。
他嘲笑自己的行為非常幼稚。
接着他泡了碗泡麵勉強敷衍五臟廟,然後一臉憂鬱地躺在地上,不知不覺沉沉睡去。
他發現自己被兩名漂亮的護士簇擁着,走進一個白色乾淨的空間,這輩子認識的親朋好友夾道歡迎他,大家紛紛給予祝福。
護士將阿祥帶到房間中央的黑色座艙,笑容和藹的醫生牽着他的手,接他躺進座艙。阿祥沒有絲毫疑惑,順從着醫生的指示。
蓋子慢慢降下,將他包裹在座艙裡,雖然狹窄卻有股說不上來的舒適。醫生笑着按下按鍵後,他的背脊便生出一股暖意,猶如和煦暖陽迎面灑照,他很久沒有這麼溫馨幸福的感覺。
他想起一家人還和樂融融的小時候,他們到山上寺廟燒香,那時山風拂面無比愜意,家人的笑聲猶在耳邊。他常想,如果時間能停在這一刻就好。
身體逐漸下沉,感覺意識和肉體正在分離。
倏然心臟一緊,阿祥猛然下墜,眼前一片黑暗。當他醒來時渾身冒着冷汗,他摸着身體,確定自己還活得好好的。
剛才只是一場夢。但夢太過真實,他彷彿真的死去,跟寫在筆記本上的一樣,非常舒服的離開人世。
阿祥動了動筋骨,卻意外覺得舒坦,很久沒有睡醒後精神飽滿,工作時也格外起勁。他忖難道那個“寫夢套裝”真的是這麼厲害的黑科技?
晚上他睡覺時又做了同樣的夢,次日清晨又在同樣的情境下醒來,只是這次他已習慣心臟突然緊縮。
阿祥看着擺在桌上的筆記,喃喃自語:“雖然這樣死去是很舒服,但總不能每次都這樣吧。”
既然能夠寫下夢境,那何不如寫點更有意思的。他坐在桌前,提起鋼筆,但幾分鐘過去腦袋一片空白。他苦悶太久,幾乎忘了有什麼能使自己快樂。
他拋下筆,換好衣服出發上班。在操作機台的時候他不停想什麼樣的夢會感到快樂。
搬運銅材的時候,想到如果不需要負擔家裡經濟,以現在的薪水也能過上算是舒服的生活。
對了!阿祥在心裡激動地大叫。
下班後他趕緊衝回家裡,把想法寫進筆記本。果然他夢見自己不需要支付多餘開銷,終於吃得起大餐,買下垂涎已久的PS5。這夢一連做了五天,他每次起床都意猶未盡,上班時也不再愁眉苦臉。
時間又來到周末,這次他沒有拒絕大言邀約,久違地出現在酒桌上。一番觥籌交錯,阿祥搖搖晃晃回到家裡,卻想着大言跟阿賢與女友親暱的模樣。方才飲酒的歡快感一下跌到谷底,隔壁情侶的嬉笑聲加深他的孤寂。
阿祥滑着手機,看見以前暗戀的女生宣佈即將舉辦婚禮的消息,心裡頓時五味雜陳。
於是阿祥關掉手機,在筆記本上寫着跟那個女生過上幸福日子。
終於,長達十多年的暗戀,在夢境裡開花結果。阿祥牽着她的手,幸福地望着滿天星辰,手掌溫暖了心頭。與她結婚生子,共創美好的家庭生活。
編織着綺麗的未來,如同夢境般美好。
夢境——阿祥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夢,忽然她臉蛋迸裂,銀河傾落,碎成無數碎片。阿祥無力地醒來,不悅地瞪着使勁叫喚的鬧鈴。
這樣的睡眠時間根本不夠。
阿祥好不容易等到四天連假,經過前面的訓練,寫夢已經駕輕就熟,很快寫好家庭幸福、愛情美滿、事業有成的好夢,每個細節都不放過,堪比專業小說家。
準備入睡時,大言的電話打斷他。
“上次不是問你放假要不要去野營?考慮得如何,我們要去買登山裝備啦。”
“野營太累了,我體力不好,怕跟不上,先這樣。”阿祥耐着性子拒絕。
“一起去玩嘛,你上次不是說覺得生活很乏味——”
“我現在過得很精彩。”阿祥直接掛斷電話,迫不及待躺回床上。
四天連假阿祥睡多醒少,為了保持夢境延續,吃飯能省就省,也減少喝水,避免中途上廁所。四天裡阿祥享受了慈祥的母親、願意正視生活的妹妹,一直逃避的父親也向他磕頭認錯,一家人總算和樂融融。
他辭職開辦工廠,營運相當順利,賺了非常多錢,前老闆都變成他的僱員。接着就是跟那個女生舉辦了宛如幻夢的豪華婚禮,大言、阿賢,還有一堆曾經因為他窮而瞧不起他的人,此刻無不佩服。
阿祥開着心繫許久的奧迪R8馳騁濱海公路,這一刻他是世界的贏家,在這個夢之國度裡握有絕對霸權的王者。
可是當阿祥意識到這些榮華都是夢,只是一層隨時會剝落的鍍金,便黯然神傷。他把跑車停到護欄旁,望着海浪發楞,無盡的失落感深陷心中。
他想永遠留在這裡,那邊的世界對他太殘酷,他兢兢業業,卑微苟活,卻連一絲幸福都嘗不到。
沒有人關心他的世界,又怎麼有想回去的動力。只是天將明亮,好夢由來最易醒,前方蒼冥的天空宛若現實地獄的入口,海面洶湧可怕,似乎隨時會捲起巨浪吞沒他的美好。
心裡糾結掙扎。阿祥曾以為自己是一簞食一瓢飲就能度日,但享受過才明白先前都不過是在忍耐,他渴望更多。
夢還是結束了。阿祥每天最期待的事情,就是下班做夢。
他不再節省,想吃什麼就吃,冷氣隨便吹。他不要活得這麼委屈。
這天,下班趕回家的阿祥巧遇大言,要不是大言鳴了喇叭,阿祥也不會注意到。
大言搖下車窗,笑盈盈地說:“好巧啊,要不要去吃晚餐?”
“我回家吃就好了,等等還有事。”
“你該不會跑去兼職吧?難怪最近找你都不出來。”
“沒有啊,我就不想出來而已。”
“好不容易碰面,我請你吃飯啦。”
“幹嘛,當我吃不起喔。”
“哪敢啊,拜託讓我請你好不好。你先把車子停在這裡,吃完載你回來。”
“要吃飯去我家旁邊就好。”阿祥可不想浪費時間移動。
大言同意了。
吃飯時阿祥一直在想今晚要做點什麼夢。是當世界首富,還是科學天才?
大言發現他心不在焉,便問:“你還好吧?我看你黑眼圈很重,是不是沒有睡好。”
“我每天七點就睡覺,哪可能睡不好。”
“太誇張了。也就是你晚上都沒有事做嘛,正好,下禮拜我打算去海邊玩,一起去啊。”未等阿祥拒絕,大言從包包掏出幾張票券,“這是凱夏度假村的招待券,客戶送給我的,而且還包豪車接送,一泊二食,連水上設施都有。這樣還不去?”
凱夏度假村是有名的高級度假村,阿祥本想說夢裡可以得到的更多,但他忖租屋處的床實在太破爛,總影響睡眠品質,去五星級酒店睡一晚,說不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
周六阿祥坐上大言的車前往度假村,同行的還有阿賢,這次難得只有三個男人的聚會,大言跟阿賢聊得很愉快,但通常最聒噪的阿祥卻出奇的安靜,還不時露出詭笑。
才剛到度假村,大言提議先去浮潛,阿祥連忙想藉口,說暈車要先進房間休息。
五星級酒店的裝潢果然非比尋常,但重點在於床墊,阿祥試躺下去,一下子就被征服,差點就這樣睡去。阿祥趕緊起來寫好夢境。
如阿祥所想,這次的夢體驗更加舒服順暢,要不是大言跟阿賢輪流喊他,他才一臉無奈地起床。
“靠,你是打算睡多久?”大言說。
阿祥只問了一句:“這張床多少錢?”
雖然阿祥花了很多時間睡覺,但三人仍玩得很盡興。
回程時,阿祥還沉浸在美好的夢境體驗中,而且他打算買下度假村同款床墊。正有此打算,母親又發來催錢的訊息,但此時阿祥已不會為這種事發愁。
阿祥看着背包微笑,有寫夢套裝在還有什麼好擔心。
可是回到家整理行李時,他卻發現筆記本跟鋼筆都不見了,他慌張地翻找背包每個角落,都沒有任何蹤跡。
一定是掉在度假村。阿祥打回度假村詢問,但櫃檯卻說清掃房間時沒有發現遺失物。
如此說來,嫌疑犯就是大言跟阿賢,他們肯定發現寫夢套裝的魔力,所以聯手搶走他的寶貝。
阿祥先撥給阿賢,阿賢發誓不曉得什麼筆記本,溝通了快一個小時,阿祥才心不甘情不願掛斷電話。也不顧已是半夜兩點,阿祥繼續打給大言,但大言沒有接,於是阿祥瘋狂撥號,打了一夜都沒有人接。
阿祥忖大言現在一定靠着寫夢套裝做美夢,而他只能在這張廉價的爛床上焦慮不安。隔天阿祥曠工,也不接老闆電話。
阿祥眼睛佈滿血絲,不停撥給大言。
等到中午,大言總算回電。
“你有病啊,我手機關機啦,找我幹嘛——”
“東西交出來!那是我的沒有人可以搶走!快點交出來!”
“什麼鬼?”
“交出來交出來交出來交出來!”阿祥咆哮道:“把寫夢套裝交出來!”
“寫什麼?哦,你東西掉在我車上,筆記本跟鋼筆,你甚麼時候有做筆記的習慣?”
“還給我!”
“你別激動啊,等我下班就去拿給你。”
“我現在就要!”
“瘋了吧你。我還要吃飯,不理你了。”
聽見大言切斷通話,阿祥瘋狂大吼,用力捶打牆壁。一拳拳捶到拳眼瘀青。
這時母親打來,阿祥本想關機,卻錯按到通話。
“什麼時候才要寄錢來,要繳房租了,你外甥也要買奶粉。”
“去死吧!你們都是惡魔,我要我的寶物!”阿祥怒吼道。
“你發甚麼瘋?”
“你才是瘋子,整天跟我拿錢,你們才是想殺死我的殺人兇手!”
焦躁、憂鬱、茫然、無助。阿祥拿起手機摔到地上。
他不要這個現實——不對,這不是現實,這是噩夢,他要趕快醒來。
阿祥衝出門騎上電單車,催足油門來到大言公司,在前檯大吼大叫。
大言被喚了下來,不知所措地看着歇斯底里的阿祥。
歸還寫夢套裝後,阿祥推了大言一把,怒視道:“不准碰我的東西。”
第一次,大言害怕這個喜歡說瘋話的好朋友。阿祥的眼神不是開玩笑,而是真的會豁出命保護那個東西。
阿祥緊揣着寫夢套裝,但心情始終平復不下來,他害怕再次被偷走,也怕從天堂回到地獄。
不要,他不想繼續活在噩夢之中。
他必須醒來。
只要永生留在美好裡就沒有問題了。
阿祥眼神呆滯地走到藥局,拿了一大把安眠藥,但藥劑師覺得有異,不肯賣給他。儘管阿祥大發脾氣,藥劑師仍不賣給他。
於是阿祥乾脆買了一大袋炭,回家緊閉門窗,用膠帶黏好縫隙,奮筆疾書寫上他覺得最棒的事情。眼淚撲簌簌流下,浸濕筆記本,那都是他此生連妄想都不敢的事啊。
過了今天,他將永遠進入無盡幸福。
寫好後,闔上筆記,架好炭盆,點燃。迎接永恆美好的儀式開始。
阿祥滿心喜悅地躺在軟墊上。
煙霧迷漫,直上天聽。
忽然,房門被人用力撞開,大言衝了進來,撕下膠帶打開窗戶。
大言早察覺阿祥行為怪異,那天他撿到阿祥掉在車上的寫夢套裝才發現問題根源,再看見阿祥瘋狂的行為後,便一路跟着他回來。
大言用力搖着阿祥,並叫來救護車。
不久,救護人員抬着擔架走進來,大言一起上了救護車。
昏迷的阿祥露出幸福的笑靨,猶如初臨世間的新生兒,世界是美好的。
阿祥的生命指數在噩夢現實與天堂夢境間浮盪。
大言翻閱筆記,看着阿祥想要而不可得的夢想。
如果阿祥醒來了,現實的殘酷難保他不會再次投入美夢懷抱。這一刻大言遲疑了,夢裡這麼好,為什麼要強迫別人醒來苦苦掙扎。
而大言何嘗沒有煩惱。誰能沒有煩惱,誰不想在與世無爭的美夢度過一生。
大言看着筆記,又看着阿祥祥和的表情,那一刻,他似乎也落入夢與現實的角力而迷惘。
馬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