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浪之水與滄浪之亭
關於滄浪之水的警句,人們多以為出自屈原之作《漁父》。其實稍長於屈原的孟子,早就記錄了孔子於漁父傳聞前二百年、關於水之清濁的一番議論:“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用今人的認識來衡量,孔老夫子無意間向弟子倡導了內因決定與物盡其用思想的萌芽。
滄浪水清濁異濯的觀念影響深遠。最值得一提的是,北宋時期有人將這一理念付諸實施。此人乃詩文名家蘇舜欽。舜欽岳父宰相杜衍與范仲淹等積極推進“慶曆新政”,他本人亦受范舉薦任集賢殿校理,遂遭保守派忌恨。
舜欽曾在祭神時按慣例將拆封奏折的廢紙賣錢宴請同僚,被舉報“監主自盜”而貶離開封。慶曆五年(一○四五年)流落吳中時,舜欽在蘇州府學宮東側覓得棄地一塊,遂以四萬錢購入,建園築亭曰“滄浪”,自號“滄浪翁”,並撰《滄浪亭記》以述懷。
蘇舜欽一定是自比為清冽之滄浪水的。一心濯纓卻無由效力,不得已而隱退江湖。反思昔日,為在“榮辱之場”錙銖必較而深感庸俗(不亦鄙哉)。建亭之後,蘇常邀一眾好友來此小聚,歐陽修、梅堯臣等名家屢屢題詩作文,漸使滄浪亭之名聲大振而世代相傳。北宋以降,歷經南宋和元、明、清諸朝,感頌滄浪亭的名篇竟至連篇累牘。
其實物盡其用與人盡其才是一個道理。蘇舜欽被棄用無異於水清而無纓可濯。數年後宋仁宗對此似有所覺,復用舜欽為湖州長史,終因病故而未及赴任。
蘇舜欽的故事以悲劇告終,但滄浪亭的故事遠未結束。舜欽身後該亭數易其主,用途迥異。北宋晚期丞相章惇予以擴建,滄浪亭遂成姑蘇名園。南宋紹興年間名將韓世忠佔用此園作為府邸,滄浪亭變身王府。元代亭園漸廢而有僧人寄居,先後建起妙隱庵、大雲庵,終併入集雲寺。明嘉靖年間僧人文瑛復建滄浪亭,此後三百年間,滄浪亭歷經荒蕪、修葺、焚燬,同治年間大修奠定現存基本格局。但清末民初仍難逃荒廢命運,曾被政府機構用於辦公,蘇州美專與河南大學借為校舍,甚至遭侵入蘇州的日寇佔為司令部,直至解放後才逐漸修復擴建,成為蘇州園林中歷史最悠久之佼佼者。
滄浪之水究竟用以濯纓抑或濯足,取決於用水之人。若將滄浪之亭比作滄浪之水,近千年來其不同遭遇恰恰反映了使用者的不同價值觀。如今滄浪亭仍座落於園內小山頂,柱上懸掛着集歐陽修與蘇舜欽詩句的對聯:清風明月本無價,近水遠山皆有情。環視四周,複廊圍繞,山石迴拱,遊人如鯽。但見山腳面水軒外,一汪池水正清,用以濯纓,豈不快哉!
李嘉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