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時候 身體沒有聲音

一天不喝水，身體不會說渴。一個夏天過了，皮膚不知不覺變得黝黑。身體變大、身高抽長，那麼巨大的幻變，卻是無聲無息。我每年長高七到十二公分，到了十二歲，已經比八歲時多了五十公分。因為看不到自己的背部，也不知道它裂得亂七八糟，一次抓癢，我認真摸一摸，才發現背上都是生長紋，來不及跟上骨骼成長的背部肌肉扯裂而出現類似妊娠紋的裂痕。我第一次意識到，若按照這個速度長大，我可能會變得跟太陽一樣巨大。

童年無聲無息在膨脹，最後邊界消失。它的影響卻無遠弗屆。不再看得到邊界，我們以為自己原本應該那樣巨大，像是太陽。

長到初中結束，終於停止。生長痛伴隨着青春期到來，我感覺得到最後那四公分：乳房內部有石頭，腹部也有石頭，被撞擊的身體，每個月出血。眾人為之喝采，謂之成長。“老的時候，會縮小呢。”

心跳與脈搏，是掉落在枕頭上的時間。我知道聽着這落葉一般的聲音，天就會亮，未來就變現在。

再一次發現這些落葉，是小孩要出生的那個晚上，幾百個秋天同時掉在山頂醫院的枕頭上，天就要亮，未來就是現在。

我在想着餵養靈魂的事情。

接下來的日子，身體會尖叫。各種痛的降臨，經痛已經消失，曾經被嬰兒擊開的腰骨，三不五時如花的開闔。撫抱的幼子已不在懷中，空虛的腰骨肌肉也跟着萎縮。

疼痛會來，如果沒有愛人，知情見者的愛人在一旁守候，一百種疼痛就是一百種孤獨。

我想起祖母，往日每次見面，她便會跟我報告一日的疼痛。她呼喊佛號，讓佛祖安慰自己，她自己喊着佛號，她自己拋下許多蜘蛛絲拉着自己走出疼痛的地獄。有一天，我夠大，我跟她說“我知道”，我看到祖母笑得安慰，像是一千聲阿彌陀佛後安然入睡一樣的笑。

我真的知道。

我本來以為，只有靈魂被餵好，巨大而充滿智慧，身體的痛便能被壓抑。其實不是，身體只是知道，靈魂更老了，更明白它了。

川井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