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嘆人瑞

陳懷萱

讀清人書法絕句

絶世疎狂有別才，騁奇儇巧巧成災。

從知馬杜難超脫，卻悟鼠肝卬子來。

清初吳中有金聖嘆，明諸生，入清無意仕進，好批評，於經史小說無所不窺。讀書別具隻眼，稱《莊子》、《離騷》、《史記》、 《杜工部集》、《水滸傳》、《西廂記》為 “六才子書”，逞其才氣加以評點，人目為怪傑。然身丁順治哭廟事，坐大辟，寃哉。聖嘆流傳軼事頗多，如臨刑字付大兒，“醃菜與黃豆同吃，大有胡桃滋味。此法一傳，我無遺憾矣。”同時佚名撰《哭廟記略》述聖嘆家書云：“殺頭至痛也，籍沒至慘也，而聖嘆以無意得之，不亦異乎。”其人荒誕不經有如此。擅吟咏，遺作三首則頗見肺腑，刊入《沉吟樓詩選》。其《絕命詞》云：“鼠肝蟲臂久蕭疎，只惜胸前幾本書。雖喜唐詩略分解，莊騷馬杜待何如。”其《與兒子雍》云：“與汝為親妙在疎，如形隨影只於書。今朝疎到無疎地，無著天親果宴如。”詩題原注“吾兒雍，不惟世間真正讀書種子，亦是世間本色學道人也。”其《臨別又口號遍謝彌天大人謬知我者》云：“東西南北海天疎，萬里來尋聖嘆書。聖嘆只留書種在（原注：兒子雍），累君青眼看何如。”臨終所念念不忘者，才子書而已。了然於生死，哀而不怨，全繫於一個疎字，且以為妙，至親如父子亦然。末命超脫若此，是真能讀南華《秋水》者矣。哭廟事，後世稱為清初江南三大案之一，致諸生十八人寃死，聖嘆其一焉。先是，新任吳令任維初以撫臺索賄甚急，酷刑催糧，致人傷亡，繼而私盜漕米，易值以媚於大府。事喧人口，巡撫朱國治疑薦紳與諸生合謀，諸生益不平。會世祖哀詔至，哭於廟，隨至者達千人之眾。聖嘆撰揭帖《哭廟文》，力訐縣令不法事。撫臺大駭，以驚動先帝大不敬逮諸生，奏入，為首十八人處斬，八人復遭籍沒。顧予咸《雅園居士自敘》：“吳中故習，諸生事不得直，即作捲堂文，以儒冠裂之夫子廟廷，名曰哭廟。”今日視昔，其時之哭廟，只屬抗議，竟罹巨禍，其吏之酷，可云至矣。事白，任維初棄於市，朱國治後為吳逆三桂開膛致死，不得善終，皆可云報。聖嘆承明季鍾、譚之餘緒，好批書，詞鋒銳利，機辯瀾翻，惡之者謂為魔道，然其評詩文時有真解，未可輕之。句解杜詩，以為杜詩一日不滅，其句解亦一日不滅。此金聖嘆書扇面，錄五律一首，亦學杜。句云：“人家村隔遠，良夕苦孤唫。野徑攜笻去，江頭踏月尋。池光半庭白，蟲響一林深。謦欬時推戶，彈琴鏗歇音。”款識“丁酉夏日，金聖嘆。”此詩寫夏日田居，緣情入景，自有一種幽絕。鄧文如謂聖嘆自作亦學杜，最見工力，惜體境未純。未嘗以作者自居，然合作雖當時名家亦未必能及。此首與老杜《野望》同軌轍，當屬自作。丁酉為順治十四年，溯生於明萬曆三十六年，書此正五十歲。《哭廟記略》謂聖嘆“亥子之交，方從事杜詩，細加評點，未卒業而被難，天下惜之。”亥子為順治十六、十七年，則此詩學杜亦可見端倪。聖嘆《沉吟樓詩選》錄古今體三百八十四首，五律擬杜，比比皆是，此作亦云然。“平生吟咏極多，不自惜。此為女婿沈君六書所抄，什伯之一。”見李重華序。沈歸愚《國朝詩別裁集》、袁枚《隨園詩話》、俞陞雲《吟邊小識》等錄其作，皆不見《沉吟樓詩選》。其婿於此集補逸詩甚多，固知遺軼所在多有，此作或其一。聖嘆手跡流傳不廣，但凡名人多有好事者作偽，則聖嘆亦然。予諦觀各種，以劉靖基所藏八言聯最佳，間見有學董筆者，未可遽信。張冷僧嘗見其書聯二，謂學顏平原。一狂縱奔放，一賀壽聯，工秀。張說可供參考。此書字法與劉靖基藏聯相同，樸茂生動，且為自書詩，大可玩索。款下鈐朱文“人瑞”印，按，人瑞，聖嘆名。原名采，字若采，入清改今名，字聖嘆。引首鈐朱文長方“小如舟”，顧聖嘆過慧慶寺題詩有云，“新結禪龕似小船”，其意若然？越四年順治辛丑七月十三日被禍，歸於一龕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