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健康
男人不肯說自己的姓名。
“那會洩露個人隱私。”他說。搓着手。
倒也不礙事,我們就把他稱為男人。這故事不會有太多男人,所以很好區分。
男人說自己有精神病。如果沒有,至少也有心理病。
他抓住公司中的後輩,問他們自己是不是有病。
後輩皺着眉說:“不會啊,前輩很優秀啊,怎麼會有病呢?”
優秀不代表沒有病。如果優秀就等於沒有病的話,那希特拉也很優秀。但他有病,什麼病?心裡有病,道德缺陷病。
男人受不了自己腦子裡面的狂想——他在聽到後輩的奉承後,產生了把辦公桌上的釘書機往明明才二十出頭,但面積卻如俄羅斯國土般光滑的額頭上砸的衝動——他必須得去看病。
那是一家窩在居民樓後巷的心理診療室。如果不是招牌上寫着“賈醫生心理治療”的話,男人還以為那是家有特殊服務的桑拿店——你看,我是不是有病?總想着傷風敗俗的事!
他搓着手進去了,沒有預約。在這連公廁都要預約的年代,他沒有預約。好在診療室今天沒有客人,不對,是沒有病人。
“你要看病?”眉心中間有一道疤將雙眉連接到一塊的賈醫生問。
“我要看病!”男人說着就拿出了錢包。
“事後付款。”賈醫生並沒有穿白大褂。男人不知道心理醫生擁有諸多特權,不穿白大褂就是其中之一。
“那身份證呢?”在男人住的地方,看病前給診所的護士登記身份證,費用就會便宜很多。病要治沒錯,但錢也是要省的。我雖然有病,但我病不該死啊。應該。
“看看。”賈醫生不是問他拿,而是直接拿,從男人的錢包裡面。身份證被賈醫生握在手裡。男人暗付:現在的醫生都這麼霸道的嗎?恐怕是腐女漫畫看多了!
“行了,進來吧。”賈醫生把身份證又自然地插回了男人的錢包中,就像是把零錢放入自己錢包一樣。
他或許是在消除我與他之前的屏障,讓我放鬆警惕。啊,絕對是這樣。果然這種事情還是要來看專業人士。在意想不到時,治療就已經開始了。我這病是有望根治了。男人跟着賈醫生的步伐,像是正跟着訓導主任去校長室一樣,心裡忍不住忐忑擔心。
那是一間說得好聽點叫居家風格的診療室。為了讓病人放鬆,潛意識中聯想到家的感覺。說得不好聽點就是一個客廳。沒有絲毫建築風格的客廳,你我家的客廳——除了在客廳窗戶邊,有一張半臥倒式的讀書椅外,其餘的擺設就是一個標準的客廳。
我見過那種椅子!在活地亞倫的電影中老是出現。男人想着,踩着小碎步走到跟前,準備順應地心引力,躺下。
“等等等等,”賈醫生卻叫停了他,同時搓了搓自己的小平頭,“這是我坐的。”說着,他躺在了男人跟前,眼睛還半瞇了起來。他用拇指指了指身後的單人座沙發,“你坐那。”
男人心中有火,眼睛竄出了點火苗。但他不敢多說,這是治療的一部分,肯定的。為了治治我心中的狂氣,為了讓我做人要大度!這是治療的一部分。他如此想着,在沙發上坐下了。沙發將他擁抱,比女人的懷抱要舒服多了,就是少點香氣。男人心情登時又恢復到躺椅插曲前——忐忑且擔憂着。
“說吧,什麼病。”賈醫生的樣子完全被躺椅背擋住,只有聲音在男人面前晃悠。他不用觀察我的面部表情嗎?男人擔憂。不對不對,人家專業的,你個小職員憑什麼質疑權威?相信就對了!相信就對了!
“心病。很嚴重的心病。”
“說症狀,具體是怎麼樣的心病呢?妒忌前女友和高中男友敘舊?”
男人聽了縮了縮脖子,“前女友和高中男友見面,我幹嘛妒忌?都是前女友了……”
“就是你妒忌了,所以才變成前女友的!”賈醫生一言點通。
有道理有道理!不愧是專業的。但是想想又覺得不對,男人和前女友分手,是因為他受不了前女友養的寵物貓——那貓的唯一興趣就是把裝滿了咖啡的馬克杯推下桌子。而身為主人的前女友,又只會命令男人去擦。終於,男人忍無可忍,對着貓大喊:“你他媽的再亂推,我就把你做成龍虎豹大雜燴(即是蛇貓雞亂燉,廣東菜式)!”
賈醫生聽完男人與貓的故事,哈地一聲大笑,嚇了男人一跳。
“怎麼了醫生?我是不是病得厲害?嗯?我還有救嗎?”
“你繼續說,我還得再判斷判斷。還有什麼病徵呢?異性的事情先放一邊,講講別的。”
“異形?我不看恐怖片的。我只看喜劇類的,活地亞倫是我的最愛,還有——”
賈醫生那道疤轉過頭來看着男人,“異性,異性!女人!”
男人連聲哦哦哦,“那不講異性,講哪個方面呢?”他不擅長獨立發揮,偏要別人給他帶帶風向。
“你自己不會想想嗎?”賈醫生用心良苦,希望他能為自己負點責。
“心裡是堵着很多問題,比下班時間的交通還堵!但叫我講吧,又講不出來,給我個題目或許就想出來了。”
“給你點潤滑?”
“啊?”
賈醫生的手越過躺椅背晃了晃,開口說:“那說說你的家庭吧,我是弗洛伊德派的,家庭是一切問題的元兇,聊聊你的元兇。”
“這有得聊了……啊那個……醫生,你這裡收費……是怎麼收費的呢?”男人知道,看病歸看病,日子歸日子,雖然說他有政府的醫療保障,但心理疾病可能不在保障範圍內。
“很便宜的,放心吧,你身份證都幫你付了。說吧,想說什麼盡量說。”
“好,那我說了——”
“說。”
男人深吸一口氣,但沒有吐出來,這叫鼓起勇氣,但不洩氣。他開口道:“我覺得我爸是個懦夫,我媽是個獨裁者,我看不慣他們的婚姻,連帶着我把婚姻也給否定了。從這方面,我覺得是他們扼殺了我對婚姻的美好幻想。我覺得現代社會的一夫一妻制是個騙局,你看世界上哪有動物一夫一妻?我們不是動物嗎?自欺欺人!然後我討厭學校,群體中總是充滿傻子,看到有人不經大腦就對別人的無腦言論附和,我就噁心,想打人,狠狠地敲他腦袋!有腦袋不用,連豬都不如!連帶着我也恨群體,好不容易出了學校,工作也是群體,那是迫不得已,得生活,所以我恨這個社會!說什麼自由,自由個屁,和女同事走近了,旁人七嘴八舌,又是說我胡亂撒漁網,又是說我腳踏幾條船,他媽的我上一艘船還是在大學!他們嘴上是開放,是文明,心裡呢?個個閉塞得很。男女沒有純友誼?那姐弟是不是也該亂倫?一回事!和男的走得近吧,又說我直男,是不是荒唐?人總會孤獨吧?總要有點社交吧?結果,我不敢找女同事陪我吃飯,等會背後又有人說我是在約炮!只好找後輩,幾杯酒下肚,我一開懷,啥事都說,然後你知道後輩問我什麼嗎?”
賈醫生舉起手掌,拇指不動,其餘四指筆直擺動着,指揮着男人內心中堵塞已久的車流繼續行駛。
“他問我是不是Gay!他說他不是,希望前輩別多想,答應出來吃飯,只是單純地做個朋友,沒有別的意思,讓我別多想,他媽的我哪裡多想了?我是手放在他大腿上了,還是嘴巴貼到他耳邊了?說是我Gay!所以我討厭群體。要麼黑,要麼白,要麼直要麼彎,一個一個豬腦子不如,不知道世事並非絕對嗎?”
“你沒有毛病,繼續說。”
賈醫生這一鼓勵,頓時,男人如遇知音,幾乎忘了醫生和病患的關係。
“我想起了叔本華的話:要麼庸俗要麼孤獨。我沒有想着要高人一等,只是對群體我失望透頂!我恨群體中的人,晚上做夢都想着如何教育他們,有些手段很殘忍,毫無道德!所以我心裡有病!而且,我是無神論者,我沒有信仰,上帝真主佛陀關公孫悟空,我一個都不信,你讓我信這些,我寧願信地殼底下住着蜥蜴人,我很怕我會有一天控制不住自己!我在來之前就差點把一個釘書機砸在後輩的額頭上!我這麼下去肯定會犯罪的,我很清楚自己,總是無法控制住自己的慾望……就像我忍不住威脅那隻死肥貓一樣!”
“那個人呢?群體之外的人呢?你喜歡嗎?”
“沒人想做群體之外的人!他們會被標籤為邊緣人。什麼是邊緣人?不願同流合污就是邊緣人?不願意應付那些狗屁不通的社交就是邊緣人?和群體立場不一樣就是邊緣人?我不懂,我思考不來。我本來就有病,還要我去解決社會的病……我做不來……我的全副精力都用在克制自己不去掐死那些嘴裡散播謠言的公眾人物上了,我沒有多餘的精力了,沒有了。操!我真希望人們在上網前要做一次智商測驗!他媽的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小學生?你讀過視頻底下的留言嗎?”
“哪類視頻呢?”
“哪類都一樣!當然有些更為嚴重,但都有小學生,對,群體之中小學生最為可恨!他們或許不是小學生,但他們的行為,啊!太噁心人了!我在夢裡把他們的手機塞進他們的嘴裡,讓他們少噴點屎!我把他們的電腦顯示器砸在他們的頭上,幫他們的大腦稍微開發一下!負負得正嘛!我太氣了……但是……我肯定是病了,對不對醫生?我這肯定是病了!”
男人按着自己的心臟,那塊的襯衫被揪成了一團,“如果我不是病了的話,那麼為什麼其他人都不會和我一樣呢?為什麼他們能繼續安然無事地活着呢?氣啊!怎麼會不生氣呢?所以肯定是我病了,我對父母都毫無尊敬,我不孝!之前說的都算是雞毛蒜皮了,但孝順這塊,做不到的話就是死罪了吧?這不是我們的傳統嗎?對,我得重病了!因為我不孝啊!”
“你不打算供養父母嗎?”
“供養。只是我看不慣他們……經常說些和小學生無異的話,都五十多歲了,為什麼不去多看點書呢?他們的每句話都能總結成兩個字,無知!我就搞不懂了,關於你不知道的事情,為什麼不能上網查一下呢?為什麼不先去了解清楚再發言呢?為什麼要表現得和小學生一樣呢?我搞不懂!沒法溝通!順着他們的腦迴路轉嗎?我試過,結果呢?把我繞成傻逼了。那是什麼?一天小學生體驗,我瘋了!的確,生活經驗很重要,但人總不能故步自封吧?他們還老是對我說什麼活到老學到老!他媽的學個屁,只會說,我恨那些嘴巴用得比腦子多的人,受不了!這就是我的病啊,別人怎麼受得了的?還是只有我的父母是這樣?那太悲觀了,我沒辦法不這樣想。”
“別人的父母也是這樣的,大多數。倚老賣老是現象,不只是成語,是現象。”
“對吧!那他們是怎麼受得了的呢?你說我是不是有病?總有一天我會爆發的!那就不得了了,醫生你得幫我啊,爆發了就完了。我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你想像不到的,我的那些夢啊,心理變態!在我腦子裡是美夢,但別人看來絕對是噩夢啊,我是惡魔!”
賈醫生沉默半晌。男人說到汗都滲了出來,他抖着腿,緊張,下意識的。他在等待醫生的治療,或者說是判決。男人心中還是有一把微弱聲音告訴他,你沒有病,病的是那些裝瞎子的人們,你沒有病。但他不敢這樣想,這樣想太悲觀了——悲觀是絕症,會對人生失去動力的,他得不起。他寧可是自己病了,他寧可選擇把自己治好。
突然,門鈴響了。賈醫生從躺椅上利落地彈了起來,看得出來他剛剛休息得不錯,現在精力百倍。
“等等我。”他對男人囑咐,便走到了門外。
門外傳來對話:”賈醫生,我是預約了今天下午——”
“——抱歉,你明天再來吧。”
“啊?可是我一周前就預——”
“再見。”
賈醫生回到了客廳(診療室),站在男人跟前。
“他預約了……不要緊嗎?”男人搞不懂了。
“你沒有預約。”
“對……”男人有點慌,他還未得到治療。至少,他需要一個診斷。
“那是緣份,預約就強求了,沒有意思,緣份比較重要。你是有緣人。”
“我是有緣人?”
“嗯。”賈醫生半個屁股坐在躺椅上,身體斜對着男人,“你準備好聽我的診斷了嗎?”
男人捂着心臟,等待大法官的判定。賈醫生的舉動已經讓他完全信服了——這人是自己的良師!緣份安排他們見面的!命運不可違逆。
“你沒有病。”
男人瞪大了雙眼,把那口在訴說症狀前的長氣吐了出來——
“我沒有病?”
賈醫生先是搖頭,然後又點頭。
“我沒有病⁈”
“完全沒有。非常正常的一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二十年代初的青年。可以說,比大多數人都正常。”賈醫生又站了起來,那眉心中的疤痕像第三隻眼睛,“不用擔心,你不會有事的。”
男人也站了起來。“一點毛病都沒有?”他指着自己心臟。
“嗯——”
男人看醫生遲疑了,心想果然不可能什麼毛病都沒有。
“別說毛病了,可以說是非常健康。”
非常健康四個字在男人腦中亂竄。
賈醫生把男人送到了診所門口,途中一直扶着他的肩膀。
“費用?”站在後巷中,男人突然想到,趕緊掏出錢包。
“不用。”賈醫生揮揮手。“有緣,免費。”
“謝謝醫生!”男人都快哭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餐館排在後巷的油煙嗆的。
“沒事,再見,好好生活!”
“再見,謝謝醫生,再見!”男人鞠躬。
就這樣,他帶着非常健康的心理狀態走出了後巷。那車流,那人流,那嘰嘰喳喳一刻不停的污流,似乎都順眼了!
這些都與我無關!你們都不健康,不像我,專業人士評斷的,心理等級:非常健康!
※ ※ ※
某天,男人在廁所大便。大便是痛苦的同義詞,因為他便秘。所以全副心神,沒有心思看書。只好很不情願地打開了新聞,新聞無需專注,只需要向上刷,像是在清理熒幕。沒什麼好事,他預料之中的。而其中一篇新聞的縮圖抓住了他緊繃的眼球,那不是賈醫生嗎?那眉間的疤痕,沒錯了!他定睛一看新聞內容——
精神病人逃院後殺害心理醫生並將其頂替。犯人稱:“給他看完的人全給送進了精神病院,我就是其一!給我看完的呢?個個心理非常健康!”
楊鐵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