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 子

洋子是從六歲那年的某一天開始覺得心臟疼痛的。

那天她趴在玩具店的櫥窗，看中了一個芭比娃娃，金色頭髮、白嫩的肌膚，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襲白色的晚禮服長裙，還有荷葉邊的衣領作點綴。娃娃對着世界甜笑，宣告着自己是最美的存在。洋子想擁有這份美好，凝望着娃娃的眼睛發出了光。

洋子的身後走過一個小女孩，看樣子比洋子年紀小那麼幾歲，神氣十足地拖着爸爸走過玩具店。經過洋子時，看到洋子凝視娃娃的神色，小女孩很瞧不起她對芭比娃娃那份愛慕，驕傲地抬起眉頭瞧了那娃娃一眼，露出使壞的神色。小女孩故意奶聲奶氣地對身邊的爸爸說道：“爸爸，我好想要這個Barbie。”

爸爸最寵他那像公主一般可愛的小女兒了，天底下有什麼是他辦不到的？小女孩的爸爸馬上從衣袋裡掏出一大疊錢，另一隻手瀟灑地抱起小女孩直徑走進玩具舖。那一天洋子看着售貨員把芭比娃娃從櫥窗裡被取出來，小女孩抱着娃娃離開時那個勝利的身影，讓洋子感到失落極了。原本幻想屬於自己的美好被別人帶走的感覺，為她的心臟遺留下第一次火燙的炙熱感，疼痛極了。

但又可以怎麼辦？洋子沒有錢，也沒有爸爸。

長大後，心臟的痛感一直伴隨着她，有時是隱隱作痛，有時是讓人覺得歇斯底里的痛，洋子都忍了下來。

直到三月這一天來到海邊，在淺灘的大石上看見約翰的那一刻，洋子的心神蹟般有了好轉。那是書中說，有很多美麗靈動的蝴蝶在心中飛舞的感覺。約翰在看海豚，當海豚在不遠處的海中央嬉戲時，約翰會笑，然後他的眼睛會像月亮一樣彎起來，眼角的細紋隨着笑意蔓延開去，迸發了最溫柔的箭，射到洋子心坎深處。就是這種久違的美好，疊加心臟離奇被治癒的興奮，讓她鼓起了勇氣走到大石邊，把剛剛在淺灘找到的、最潔白無瑕的那枚貝殼送到約翰手中。約翰看着這個陌生女子，竟也沒有任何警戒，愉快地收下貝殼，笑意盈盈地把它握在手心。

相對約翰的落落大方，洋子倒是臉都通紅了。那天他們相處得太愉快了，一隻海鷗故意地飛到他們身邊偷聽着那些最動人的對話。洋子說起她小時候在畫報上看過風車山，一直都很想去，風車吹出來的風，捲起地上漫天飛花時，應該就是天使在揮舞衣袖吧！約翰說起他最愛海，痛苦的時候如果能望着大海，快樂的感覺便會隨着海浪回到身邊，痛苦便會被中和掉一些，人就能繼續勇敢活下去了。洋子驚訝了，隨後覺得心痛，約翰怎能覺得痛苦？她是不容許世間任何一人一物讓約翰感到痛苦的！

自那一刻起，洋子知道自己愛上了這個叫約翰的男孩。他們從清早聊到日落，沒有想起要進食，差點連呼吸都忘記了。洋子忍不住想把握這份難得的緣份，她要大聲地和約翰說，她愛他！就在這時，有個穿着藍色長裙，濃眉大眼的女孩像棉花糖一樣輕柔地來到約翰身邊，在他耳畔說道：“該回家了。”

然後，約翰牽起她的手，幸福地從海邊離開，還不忘和洋子介紹道：“她是莉婭，是我最愛的妻子。”洋子呆了，胃又開始炙痛起來。最讓她感到難過的，是那枚被約翰握過在手心的貝殼，現在正孤單地躺在石頭邊。看到那個藍裙女孩後，他的心都跟她飄走了，無論是貝殼或自己，他都從沒有想過要帶走。

洋子的心又極力地痛起來，她根本記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當初那一直能夠忍受的心痛感，今天在她身上變異得更不安分。痛楚不斷地燃燒着，終於在想起約翰笑意盈盈的眼睛時痛到頂點。洋子踉踉蹌蹌地在她那昏暗的小房子東倒西歪地浮游，繼而翻箱倒櫃地找出全屋子最鋒利的刀，不容分說地把它貼近自己的心臟。刀鋒和皮肉垂直相碰，切割的那刻迸發出壯麗的血紅，洋子不顧一切，她希望看看裡面到底有些什麼，是什麼讓她一直痛不欲生？

刀口越落越深，胸口的東西竟然膨脹起來，洋子不顧眼前的血肉模糊，艱難地用手把肚皮攤開，再剖開已變得巨大的心臟，殊不知裡面藏的竟是一個熊熊燃燒着的火球。火球外面是強烈的火焰，從那裡跑出一個又一個的小洋子，她們都急不可待地離開，但不消半秒，小洋子們便在半空中消失殆盡。此情此景，讓一向堅強的洋子哭了，眼淚落到肚子中間那紅通通的火球上，一點一點地澆滅着猛烈的火光。

一直到翌日早晨，火球才完全熄滅了，熄滅的時間剛好是昨天清晨在海邊的石灘上看到約翰的瞬間。火球消失後，洋子的身軀也軟了下去。她的手中還執着地揣着那枚白貝殼，貝殼的顏色和她小時候喜歡的那個芭比娃娃那身白色晚禮服的顏色是一模一樣的。

洋子死了，她一生中唯一着着實實地愛過的人便是約翰了，失去了愛人，便也失去了所有力量。

莫莉亞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