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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5月14日
第D07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大碌竹

大碌竹

曾幾何時,我很享受騎着自行車經過那碩大的垃圾箱時,左手瀟灑地一甩,把一根“大碌竹”拋進去的快感。我感覺像完成了一場高難度雜耍,又像把所有怨恨一乾二淨地瞬間傾瀉掉。儘管這樣的宣洩只有一次。

在廣府粵語裡,一根竹子或甘蔗應說成一“碌”竹或一“碌”蔗,而所謂“大碌竹”,字面上是很大一根竹子之意,其實指的是一種鄉下常見的竹製水煙筒。

自我有記憶開始,祖父和父親就坐在經營的小店門口,一手端着大碌竹,一手捏着冒煙的神香,一口一口貪婪地吸着水煙。大碌竹只有一根,但總是堂而皇之地輪流架在他們兩腿間,懶洋洋的。這根三、四尺長的老傢伙肯定是祖父相識多年的老伙計,後來也成了父親須臾不離的密友。它的粗獷軀幹被歲月浸泡得光溜溜,竹筒頭被二人的唇舌親密打磨得溫潤如玉。煙嘴是翹起的銅管,斜插在竹筒兩節之中尤為突兀,仿如筆挺的樹身不合時宜地伸出一根醜陋歪枝。這大碌竹是蓄水的,祖父和父親常把黃褐的煙絲塞進銅煙嘴內,用神香點燃後,便吞雲吐霧地吹得“咕嚕咕嚕”直響,似有怪獸低吟。這時,我總覺得大碌竹內像藏着神秘乾坤。

但是,我越來越討厭這煙具,特別是它那髒兮兮的煙嘴,上面爬滿了煙絲燃燒後混着水的殘渣,發出一股濃厚的植物灰燼味。有時他們把水頑皮地吹出煙嘴,就像男童撒出小便般,滑稽而不雅。

抽大碌竹其實很講技巧,均勻的力度不易掌握。我六、七歲時曾趁他們不在,偷拿大碌竹試吸,第一兩口什麼感覺都沒有,便使勁深吸,沒有想到一口煙水直沖喉頭,嗆得我咳了半天,以後再也不敢模仿大人了。

祖父年高,逐漸淡出我的視野。父親作為店舖掌舵人,肩上擔子日益沉重。我們家是賣雲吞麵的,從鄉村落腳在這以陳皮聞名天下的南粵僑鄉縣城已有數十年,可父親還是改不了農民抽大碌竹的習慣。

我們的小店原來做早市、午市、晚市和夜市,請的伙計也不少,各司其職,生意一度紅火。可惜到父親接手時,收入越來越少,伙計一個個離去,小店只得改做早市、午市,聊以糊口。母親默默地包着雲吞、煮着低價收購的麵條。父親還是坐在店門口抽大碌竹,望天打卦似的,曾烏黑稠密如華蓋的頭髮日益稀疏。遇到相熟街坊,他總是盛情邀對方來坐,順便把大碌竹遞去,聯絡感情,也不管對方是否有興趣“幫襯”麵食。有的說聲“唔該”便接過煙具痛快一番;但也有土生土長的城裡人退避三舍,撒手搖頭,他們吸的是香煙,斯文、衛生的香煙,連煙蒂都要專門丟到有水的垃圾桶內。

“爸,人家嫌我們是鄉巴佬。快扔了吧!這破垃圾土得要命,說不定它影響了我們店的生意!”到了自以為懂事的年齡,我便對父親不客氣起來。那年我十三歲。

“這祖傳的東西,怎能說扔就扔?別忘了我們的根在哪!”父親從不溫文儒雅,他就是粗人,說話粗聲粗氣,教育後代也只是簡單粗暴。勸過幾次,他就煩躁,動起了掌摑我的架勢。

明明是燃起的煙草味和主人噴出的濃煙把來客燻得落荒而逃,還嚷嚷着什麼祖傳寶貝!我趁父親不在,狠狠地踢了大碌竹幾腳。

秋天,祖父撒手人寰,再也不能抽大碌竹了。他患的是肺癌。據說這種病跟抽煙太多太猛有關。深夜,我獨自躺在床上,白天葬禮上的懵懂,終於醞釀成悲哀、酸楚的淚,第一次體會到失去親人的苦澀,還有恐懼。這一刻我終於意識到自己不再是依偎在祖父身旁的小孩,也永遠沒有機會看到祖父端起他的大碌竹了。

我還看到葬禮上表哥穿了一雙油光鋥亮的黑皮鞋,很“有型有款”。等祖父入土為安後,我便把這事告訴父親,說也要買那款皮鞋。當時,我身不由己地滑向沉湎虛榮和幻想吸引異性的青春期。

“買什麼破鞋!你爸身上能有幾個閒錢?”父親不加思索便把我的請求懟了回去。“穿皮鞋?不撒泡尿照照鏡看看你副衰樣!讀書讀到不知所謂!還好意思向我要錢?”

我爭辯了幾次,他索性端起大碌竹,閉上眼,繼續漫無目的地吞雲吐霧,懶得理我。那時,表哥的皮鞋賣三百元,是父親慘淡經營的小店一整個禮拜的純利潤!

盯着父親手上的大碌竹,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個中午,趁他不在意,我一手提走了大碌竹,騎着自行車往外飛奔。我並不清楚目的地,更不知道如何處置這根父親摯愛,我只知道要折磨、噁心它,也是為了報復父親。在路過一個碩大的垃圾箱時,我忽然使出了神來之筆,狠狠地把大碌竹甩進去。

這跟隨了我們家多年的大碌竹飛成了拋物線,連扭動的姿態都顯得滄桑、無奈,然後一頭墜下,發出劈啪一聲巨響,那是竹子和金屬的碰撞聲,不脆而悶,彷彿老漢喀出了一口堵在氣管多時的濃痰。我想像着這根寶貝是不會粉身碎骨的,它那樣矍鑠硬朗的腰身只會在另一個屬於它的世界製造歡樂,但絕不要在我眼前招搖過市即可!

傍晚時分,父親煙癮大發,為找不着大碌竹而暴跳如雷。我偷偷地向母親洩密,得意忘形極了。

“傻仔!那是你阿爺的阿爺傳下來的呀!冇咗大碌竹,你爸的日子怎過?”母親大驚失色。

一剎那,我整個人像凍僵了一樣。慢慢地,我緩過神來,心還是像冰塊似的,兩腿卻不自覺地往外溜,腹中明明空空如也,但像塞滿了粗糙的棉花。當我惶恐、盲目而不知所措地走在河邊時,天幕已成紫黑一片,沒有星星,沒有暮靄,更沒有一絲月光,只有河水裡泛起的街燈光影,癡癡而恍惚,像傻子裂開嘲諷的笑顏。我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現在是幾點幾刻。水聲嗚咽,突然讓我想起同樣也可能在嗚咽的大碌竹。忽然間,一個黑影堵在我前面!

我一驚,下意識轉身逃,卻被一隻大手猛然拽住,接着,我便聞到一股熟悉的煙草味,噴自那人的五臟六腑。

是父親。他揚起了大手。我閉上眼睛,受刑似地等待嚴懲,然而,那會令人痛不欲生的巴掌拳頭卻沒有砸下……很久沒有這樣近距離接觸父親,我突然發現,他的腦門近來禿得很厲害。

日子到底還得像縣城裡那條河,緩緩而流,不管願不願意。不知何時,父親又買回了一根新的大碌竹,繼續他的吞雲吐霧。而我卻無法繼續自己的學業,我實在不是讀書的料。

十八歲時,我勉強高中畢業,便打算外出謀生,畢竟麵店生意式微,也管不了我這張易餓的嘴。父親說,他在澳門有一位鄉里,曾是我祖父的學徒,多年前也在我家的麵店和父親情如手足,現在,他的麵店在澳門開得風生水起。或許,去澳門試試未嘗不是出路,人家興許會念舊情,讓我在店裡打下手。

我和父親備好了外出的行裝,還有那本藍色通行證。在澳門只有一周的時間,我能找到工作嗎?反正,我不想再留在家鄉,也不想再留在父母身邊。

我鄭重地拿起父親的大碌竹,說:“爸,扔掉吧。這玩意兒抽多了對身體不好。”

“你懂個屁!一天不抽,我就一天沒勁。再說,水煙自有水煙的妙處,尼古丁等雜質會被水過濾掉,跟抽香煙係兩回事!”父親一臉的舒展,不再繃緊了,調侃我,卻沒有阻止我拿走大碌竹。

這一回,我靜靜地把大碌竹提到一處偏僻的垃圾站,小心翼翼地把它靠在相鄰的牆壁。走出幾步,我還回頭看了幾眼這陪伴了父親好幾年的夥伴。它的軀幹沒有滄桑感,那竹身新得像新郎油光可鑑的髮型。我知道,也許會有人把它撿走,也許它不至於成為垃圾。

第一次跟父親到了澳門,沒有想像中的光怪陸離和燈紅酒綠,畢竟不是前往那些娛樂、博彩場所,我們去的是十月初五街。這一帶顯然是舊區,衰朽的磚房鱗次櫛比,小吃店和茶餐廳也比比皆是。

父親的鄉里是張老闆。他開的店叫“西關竹昇麵”。奇怪,他不是師承我祖父的嗎?怎麼跟廣州掛上鈎?我悄悄問父親,父親默然了很長時間,很久才從嘴裡擠出一句小小的聲音:“廣州西關大名鼎鼎,我們鄉下哪裡比得上?”

我們把家鄉曬好的一大包上等陳皮送到張老闆手裡。

“客氣什麼?大家自己人!鄉里一家親!”張老闆的臉很瘦,勉強扯開,撕出笑痕,但聲音很乾澀。

“可惜沒有帶睦洲黃沙蜆,記得那時你最喜歡吃,下酒最好,有機會給你帶上,我哋兄弟兩人再飲上幾杯。”父親甚少這樣豪氣過,除了抽大碌竹時。

“大佬!貝殼生物是可以隨便帶入澳門關的嗎?”張老闆大笑。而我則一個勁兒埋怨父親“大鄉里出城”——土氣!

傍晚,張老闆開車搭我們去路環島吃飯,在那裡,我嘗到了馳名的陳皮鴨。席間,他們支開我,在一個角落耳語。父親凝重的神色讓我不安。飯後,我們還參觀了張老闆的別墅。

一進門,我就撞見一根似曾相識的大碌竹!張老闆熱情地把它遞給父親,還捎去煙絲和打火機。父親便熟能生巧地操作一番,像在家裡那樣。這真是賓至如歸嗎?我發覺,父親的話少了很多,不像剛來時,聲調也沉了。

回到旅館,父親失望地告訴我,現在市道不好,老闆請人有難度,再說,我也沒有澳門證。

“其實,他請我們吃陳皮鴨,我就知道怎麼回事。我送陳皮,人家還我們陳皮。”父親這回變得非常精明世故。他說,有急事準備,要盡快回去,留下我在澳門散散心,見見世面。我望着他匆匆推門而出的、漸漸萎縮的瘦影,還有那禿得光溜溜的後枕,心頭一陣酸。

萬念俱灰,買來一打啤酒喝掉,我居然在旅館內睡了兩天兩夜。醒來是個夜晚,我腹中打鼓,便來到新馬路附近的餃子店。點了十幾元的一盤,我飽餐一頓,突然瞅見門簾上“請洗碗”三個字,馬上慌忙站起來收拾碗碟,打算端到後廚房。老闆滿臉驚訝,很快便哈哈笑個不停。

“我的意思是請洗碗工,不是叫你洗碗!後生仔,有興趣麼?”

我頹然地付款退出,像被奚落得無地自容。正想着回去收拾行李打道回府,卻突然收到一個電話。

那竟然是張老闆打來的!他說店裡需要人幹雜活,讓我明天去店裡試工。

為什麼?我狂喜而愕然。

第二天果真峰迴路轉得莫名其妙。

就這樣,我以內地僱員身份在“西關竹昇麵”工作,從侍應到擀麵工都幹過。張老闆真沒有把我當外人。在我面前,這半作坊半餐廳的麵館沒有任何保密可言。

麵店也有一根大碌竹,不過這煙具頗為講究,不僅銅煙嘴從無煙渣殘留,而且銅嘴金光閃閃,竹筒頭的抽吸部位還加裝了玉石。閒來,老闆也會招呼左鄰右舍抽一抽,一點都不拘束吝嗇。

不過,店裡的另一根大“碌”竹才最吸引我。這就是製作竹昇麵的靈魂——擀麵竹槓。竹昇麵的用料主要是高中筋小麥粉、鴨蛋、梘水。其製作過程大致分為開麵、搓麵、擀麵和切麵,而關鍵一環就在那根竹槓!據說,張老闆所用的竹槓都嚴選自廣西特產的油竹。此物長約九尺,碗口粗,打磨得油光水滑。

使用時,一頭固定懸掛在小洞裡,壓着麵團;另一頭延伸到案板外,擀麵工像玩蹺蹺板般坐着,利用臀部和腰部的力量上下左右反覆碾壓。這力度的拿捏頗具難度,太大太頻繁,製作的麵條會太軟而缺乏爽口彈性,太輕太稀鬆,麵條又不能和蛋黃充分混合,香味不足。

本地青年不會接手這擀麵活,張老闆也面臨着後繼無人的困境,畢竟他也一把年紀,精力和體力都無法應對這看似簡單卻難度極大的工序。我毛遂自薦。

於是有無數個清晨和夜晚,我就這樣獨自在麵店作坊幹着枯燥的工作。陪伴我的,只有那根竹槓。它的腰身原本應筆直,由於長年累月地被坐壓,也彎起了弧度,像老人的腰椎,可紋理和竹節依舊清晰無比。我想,同是竹子,為何有的像大碌竹那樣被主人供起來充當把玩、消閒的器物,有的卻要像這擀麵槓那樣承擔奴隸一樣的辛勞?真是同竹不同命啊!

“老闆,竹槓不怕被坐斷嗎?”

“世侄,我從未坐斷過一根竹槓。它老化了就會發出開裂的嘶啞聲,就是預警,很有人性的。我知道它到了退休年齡,自然會換新的,不難為老竹槓。”

十年光陰荏苒,我已年近而立。竹昇麵店的活,除了擀麵,其他的我也早已不在話下。我知道做好一碗好吃的雲吞麵,除了麵條質量上乘,還要略放些豬油,蝦膏最好新舊混合才易碰撞出鮮香。而雲吞更應現包現煮,肉餡瘦肥比例三比一,虎蝦肉做主角當之無愧。實話實說,我是老闆的僱員,也是他的學徒,當積累了經驗和第一桶金後,便萌生了回鄉重振家傳麵店的念頭。

於是,我向老闆說出了打算。

晚上,我們相視而坐。兩杯茶一動不動。他兩腿間,是沉默冒着輕煙的大碌竹。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被我掏了出來,這在心中藏了整整十年:當初你不是不願意僱我嗎?後來怎麼就讓我一直幹下去?

“你爸帶你來後,過了兩天,又來找我。這次,他從鄉下給我捎上幾包‘紅袍生切’,說兒子不讓抽大碌竹,這些家鄉土煙絲也沒有用了,見我還喜歡抽,便全部送了給我。”

“我吸着這些遺失很久的味道,你阿爺的身影便走進我夢裡,一晚幾次,唉,我不得不回心轉意。”張老闆徐徐說着……

我霎時間想起父親離我而去的那夜,他倉促開門時的萎縮背影和寸髪不生的後枕,原來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一切也在意料之外,總有冥冥中的緣份把那些不同命運的人黏在一起。此刻,我終於明白父親在失去家傳大碌竹時怒髮衝冠,舉起大手卻終究沒有摑我的原因。

大碌竹的“咕嚕”聲讓我雨夜難眠……

不久,我帶着新買的大碌竹,最終回到了年邁的父親身邊。

“最近體檢發現腎癌。我再也不抽了。”父親平靜得像一泓秋水。

幾天後清明節,祖父墓前的化寶爐中,一根大碌竹被燒成灰燼。

林 淲

(粵港澳大灣區文學徵文大賽作品選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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