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時刻之第八道菜
“你回來啦?”胡太太說。她為剛按門鈴的丈夫開門,滿臉笑意,眼裡閃耀着某種異樣的光芒。“那不是廢話?”胡先生低聲嘀咕,悻悻然坐在沙發上,臉頰泛紅,似是剛喝了酒。
“你回來,我開心嘛。喂,胡世成,你可記得今日是什麼日子?”胡太太向丈夫撒嬌。
胡世成抬頭望向妻子,總覺得她今日有些異樣,胡太太大概五十歲,保養得還不錯,但免不了要用厚厚粉底遮蓋眼角皺紋,兩頰也稍為鬆弛。她穿着鮮紅色的傳統旗袍,頸項戴着丈夫十年前送的、價值超過五十萬的珍珠項鏈,真的是每一顆都晶瑩剔透,大小一致。奇怪的是左手,從手掌到無名指部分纏着厚厚的繃帶。
胡世成的眼光從妻子受傷的手,移到她那畫得過濃的眼線,再加上那故作少女嬌氣的語調表情,心裡忽然升起一股強烈厭惡感,皺起了眉頭,就像走在街上,忽然聞到溝渠的臭味似的。
“今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年年都有,也不用穿得像登台似的。”胡世成說,他舉目環視這間三千多呎,金碧輝煌的豪宅,竟有種奇怪的陌生感,即使每件家具、每件裝飾都價值不菲,此刻卻只覺空洞乏味,回想起與妻子初入伙時那種志得意滿,不禁長嘆了一口氣。
“對了,妳的手是怎麼回事?還有今天怎麼不見瑪莉亞?”胡世成問。
“我剛才切菜時不小心割傷了,不要緊的。”胡太太歡快地說,似乎丈夫有留意到她的手受傷,令她欣慰至極。“瑪莉亞今日放假,晚餐是我一個人精心準備的,你快過來,餸菜快要放涼了。”胡太太催促丈夫,胡世成不情不願地走向飯廳,只見圓形的餐桌上放了八碟餸菜,每一碟都有蓋子掩着,就如高級飯館一般。
“今天是我倆結婚二十五周年,所以我特別預備了些好料,每一道佳餚都充滿我們這些年的經歷與回憶。”胡太太說。然後,打開其中一個蓋子,裡面竟是一碗粥。
“這是……粥嗎?”胡世成疑惑地問。
“這是及第粥,我自信跟珍記的味道有八成似,記得嗎?三十年前我們初相識,你經常帶我到珍記吃及第粥,那碗粥真是甜!大概……就是初戀的味道吧。”說完胡太太低下了頭,神色靦腆。
胡世成喝了兩口,覺得跟珍記的粥確實很像,他素來知道妻子廚藝了得,煮粥當然難不到她,回想起三十年前的青春歲月,既緬懷,但又有些感傷。
“這粥不錯,還有什麼?”胡世成說。
“有有有!怕你吃不下呢!”胡太太趕緊打開第二個蓋子,裡面是廣東懷舊菜“金錢雞”。
“記得我們結婚,是在新福樓擺酒,那時我們一窮二白,吃不起乳豬,頭盤就以金錢雞代替。”胡太太說,“其實所謂金錢雞,不過是肥瘦豬肉加雞肝,也算是窮人的美食。”說完嘆了口氣,“但那晚我真的很高興,因為能跟你一起就是最大幸福,吃什麼我根本完全不介意。”胡太太說。
“哼,妳不介意,妳父母可介意了!當時他們都看不起我,覺得妳跟我是委屈了妳,說到底就是嫌我窮!結婚那晚妳爸看我的眼神,就如望着街上的流浪狗!”胡世成狠狠地說。回想起二十五年前的往事,居然仍泛起強烈的恨意。
“唉,我爸也過世很久了,你還是下不了這口氣嗎?”胡太太說,語帶感傷。
“別講了!下一道吧。”胡世成說,結果金錢雞他一口也沒有吃。胡太太打開了第三道菜的蓋子,那居然是很普通的“滑蛋牛肉飯”。
“在你創立公司的第三年,生意不景,公司周轉不靈,連發公資給員工也辦不到。那晚我們在茶餐室吃晚飯,你邊哭邊吃,點的就是這個滑蛋牛肉飯。”胡太太苦笑着說,兩眼望着牆上的掛畫,神思卻飛往遙遠的過去。“那時為了幫你,我到處借錢,近親遠戚、朋友同事都借了個遍,受的白眼可不少呢!最後公司度過難關,你三年內居然還清了欠款,也算很有本事!”胡太太笑着望向丈夫。
胡世成嘗了兩口飯,默然良久,說:“如果當日沒有妳的支持,估計公司已倒閉了,對於這事,我是一直很感激的……”
“是嗎?你有感激我?我居然一點也沒有發現!”胡太太忽然大聲打斷丈夫,“你感激我的方法就是終日在外拈花惹草?就是半年也不回家一趟?你還真是對得起我呀!哈哈哈哈……”胡太太望着丈夫,笑臉上竟有種瘋狂之態。
胡世成大力拍枱,所有餸菜都震動了一下,站起來怒道:“張慧芳!妳今日叫我回家,搞這些大龍鳳,原來是存心找碴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憶起往事,一時感觸罷了,請你原諒我。”胡太太低頭道,一臉委屈,情緒變化之大,讓胡世成不禁愕然,慢慢坐回椅上。他知道太太外表溫婉賢淑,其實性情剛烈,總覺得她今日的舉動處處透着詭異,心裡不禁有些提防。
胡太太打開第四道菜的蓋子,那是一道西式牛柳。
“公司開業五年之後,你的玩具廠接到美國一份大訂單,足足超過一百萬美元,你打電話跟我報喜的時候,興奮得連聲音都在顫抖!哈哈……為了慶祝,那晚是我們第一次踏足高級西餐廳,戰戰兢兢地點了兩客日本神戶牛柳,那味道你還記得嗎?”胡太太說。
“都吃了不知多少次,怎會不記得?”胡世成說完,乾笑了兩聲。他切下了一小塊牛柳,閉起眼睛慢慢咀嚼,他還清晰記得那一夜,賺到人生第一桶金,那種吐氣揚眉的滋味,不過所謂成功的喜悅,其實就像神戶牛柳,第一口感覺總是最美味,習慣了就不外如是。
胡太太打開第五道菜,那是一大碗翅湯。
“我們結婚良久,試過許多辦法都始終沒有小孩,直到我三十二歲那年,醫生正式宣佈我子宮天生異常,終生無法受孕……”胡太太神色茫然。“那晚你帶我到紅記,叫了一碗天九翅,但我一口也吃不下,你也是,那晚你臉上的失落和冷漠,我永遠無法忘記,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們的婚姻完了!我無法留住你,也留不住曾經屬於我們的幸福和快樂。”胡太太慘然道。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還提來幹什麼?不能生小孩不是妳的錯,妳也不用自責。”胡世成說。
“不是我的錯?哈哈!那只能說是上天的錯了。不過也確實因為我無法生育,所以對你在外頭搞三搞四也一直啞忍,不過也想不到,你居然真的跟外面的野女人,搞了個野種出來!”胡太太尖聲道,忽然掀開了第六道菜的蓋子,再將其拋向掛在牆上的畫,畫框上的玻璃因蓋子撞擊而碎裂,發出巨大聲響,而碟子上,居然是一份常見的快餐店兒童餐。
“妳這是什麼意思?”胡世成臉色鐵青,心中的不祥之感愈加劇烈。
“就是這意思啊!”胡太太高聲道,“你在外面有私生子一事,其實我早有聽聞,只是我一直逃避現實,直至有次我在街上撞見你們,看到你三口子溫馨幸福的神態,才確信是真的。我尾隨你們走進快餐店,距離不過兩張桌子,但你沒有發現我,整個心神都在小女兒身上,我從未見過你臉上流露過這種溫柔,還一口一口餵她吃薯條,哈哈哈……”胡太太笑得眼淚也流了下來。
“我聽到你喚女兒作芷晴,芷晴這名字是我改的呀!我當年說過,如果將來生個女兒,名字就叫芷晴,你說你很喜歡這名字,現在居然還真的用在私生女身上,只是當媽媽的卻不是我,不是我啊!你的幸福故事裡沒有我,卻盜用我女兒的名字!”胡太太怒吼道:“這半年多我一直找偵探與律師調查你,才發現原來你一直用各種手法,將原本屬於我的資產,一步步轉移到那兩母女名下,我真是傻呀! 居然到現在才察覺!”胡太太兩眼望向頭上的水晶燈,咯咯笑道,但笑聲猶如抽搐的烏鴉啼聲。
“妳知道也好,省得我多費唇舌。”胡世成居然鎮定如恆。“我確實已將部分資產調走,但放心,只要妳跟我辦理離婚手續,以後安分守己,我保證妳還會有豐厚的錢度過餘生。”
“哈哈哈!安分守己?即是叫我別要生事?遲了!你以為事情到了這田地,我還會讓你好過嗎?”胡太太說,然後打開了第七道菜的蓋子。
碟子上是三隻斷指,兩隻塗了指甲油,明顯是女性的手指,其中一隻還戴着婚戒,還有一隻很小,明顯是屬於小孩的手指,驟眼看就如三條蒼白的蠕蟲,隨時會在碟子上爬起來似的。
胡世成見狀一聲慘呼,驚嚇得跌坐在椅子上急促喘氣,一時說不出話來。胡太太則有如表演,慢條斯理地解開手上的繃帶,原來左手無名指已切除,剛才只是以繃帶偽裝成手指的形狀。
“我原本想把戒指脫下來的,但太緊了,畢竟戴了二十五年,怎麼也脫不下,我想不如就索性把手指砍下來吧!反正你不是一直想離婚嗎?不過呢,切下別人的手指,相比之下就簡單多了,尤其是小孩子的。”胡太太笑道。
“妳這瘋女人,我要殺了妳!”胡世成從椅上撐起身,恨意使他面容扭曲,準備撲向胡太太。
“殺了我,就找不到你的寶貝女兒了!”胡太太好整以暇地說,胡世成立時不敢輕舉妄動。
“那妳怎樣才肯放過她們?”胡世成沉聲說。
“很簡單,將你銀行的五千萬轉帳給我,我就將女人和小孩放了,要離婚也可以,以後各走各路。”
胡世成心念急轉,五千萬對今日的他而言,其實算不上一個極大數目,若能用這筆錢了結此事,救回情人與女兒,其實也值得。當然,之後他肯定不會放過這瘋婦,錢要拿回來,方法也多的是。他盯着妻子的笑臉,忽然發覺自己原來一直都不了解她,她的雙眼就如兩口深井,有怪物在當中潛伏着。
“好,我應承妳,現在立即辦理轉帳,妳也要言而有信!”胡世成爽快地說,並立即以手機辦理轉帳手續,胡太太在一旁核實過程。
胡太太檢查自己的銀行帳戶,確認金額成功過戶後,長呼了一口氣,說:“好了,從此我們兩不拖欠,吃完這最後的甜品,就永不再見吧!”胡太太說,並打開最後一道菜的蓋子。
碟子上居然是很平凡的兩道中式甜品。
“晚餐完結怎可以不吃甜品?這裡一碗是海帶綠豆沙,一碗是核桃芝麻糊,吃完後我立即放了那兩母女。”胡太太說。
剛剛才受到嚴重驚嚇,胡世成猶豫了,怕這瘋婦又在搞什麼古怪,連自己的手指也敢砍下來,還有什麼做不出的?因此不敢應聲。
“怎麼了?怕我落毒?要下毒的話剛剛就下了,這樣吧,兩碗糖水你隨便揀一碗,另一碗由我喝,喝完我立即放人如何?”胡太太語帶輕蔑地說。
胡世成盯着兩碗糖水良久,終於說:“我就喝芝麻糊,綠豆沙妳喝……妳先喝!”
胡太太淒然一笑,然後拿起綠豆沙,一口一口吃下去,胡世成這才放心,拿起了芝麻糊,三扒兩撥倒進喉嚨。
“到現在我才知道,你對我真是一點感情也不剩。我曾跟你說過許多次,我幼年時有個很要好的表姐,她七歲時吃綠豆糕哽死了,自此我便不再碰綠豆製品,但你居然完全沒有放在心上,把這碗綠豆糖水留給我。”胡太太語調悲涼地說,流下沾了眼影的淚,有如兩條黑色的傷疤,觸目驚心,令其顯得既恐怖又可憐。忽然,胡世成兩手握着自己喉嚨,似是無法呼吸,痛苦地倒在地上打滾。
“但我呢,對你的每件事都一清二楚,因為我愛你呀!譬如你對花生嚴重過敏,我就一直記在心上。”胡太太說。“所以我在芝麻糊中加了花生,如果你揀的是綠豆沙,那我打算就這樣放過你,可惜呢,你揀錯了!”胡太太冷冷地說。
胡世成則因為嚴重過敏導致喉嚨腫脹,無法呼吸,兩眼睜至最大,滿是對死亡的恐懼,但仍拼命向大門方向爬去。
“還有一件事,其實,我從來沒有捉走你的寶貝女人和女兒,他們現在應該平安無事在家看電視。”胡太太說,然後把碟子上三隻手指的其中一隻,拋到胡世成面前。
“三隻手指,只有我那隻是真的,另外兩隻是我用麵粉和糖漿搓成的,只是你見到我手上的傷口,便斷定另外兩隻都是真,實在頭腦簡單。犯法的事,我絕不會做,更不會傷害小孩子……我只是,一不小心將花生放進甜品中,這真是個不幸的意外。”胡太太望向奄奄一息的丈夫,輕輕一笑,然後居然將碟子上另一隻假手指放進口中,咀嚼起來。
胡世成爬到大門前,呼出了最後一口氣,終於一動也不動,伸出去的手僵直成爪狀,死前眼光還停留在那隻假手指上。人生最後一個念頭,就是痛恨自己剛才沒有選擇綠豆沙。
胡太太走到門邊,蹲下來察看丈夫的屍首,就如觀察着一盆凋謝了的盆栽,居然並沒有太大感覺。沒有愛,也再沒有恨,她五日前把自己手指砍下來時,痛得快要暈倒,鮮紅色的血灑得滿地都是,但卻哈哈大笑,那時她覺得自己已瘋了,偏偏現在情緒又異常冷靜,所以連她也不肯定,自己是正常還是不正常。
用一隻手指換到五千萬,也不能算是賠本生意,還有,剛剛她其實向丈夫撒謊了,兩碗糖水都加入了花生,無論胡世成選擇哪一碗,最後都是死。她欺騙他,是因為如果他揀錯了,就要他死前再多一些懊悔、多一些痛苦。
胡太太深呼一口氣,準備打電話到警局,説自己如何準備慶祝周年紀念晚餐,弄糖水時不小心將核桃粉與花生粉搞混,語調要有幾分慌亂、幾分悲傷,哭腔要有多重,她都成竹在胸,因為已演練許多次了。想想自己多年來待在家中真是浪費,即使不靠丈夫,無論做廚師或者演員,應該都會成功的,胡太太想着想着,嘴角泛起了微笑。
李峻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