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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4月25日
第C07版:澳門街
澳門虛擬圖書館

母親往事並不如煙

抗戰期間趙不屈參加湘西會戰,攝於 陝西漢中韓信拜將壇。

趙不屈(中)與部下攝於四川成都軍營(一九四四年)

趙不屈和張瑞燕夫婦(一九五六年蘭心攝影院)

作者全家福(一九五六年蘭心攝影院)

作者胞姊小燕和母親用一 年薪金買的二手鋼琴(一九六四年)

趙家族譜,詳錄北宋第二位皇帝宋太宗趙炅以降宗族枝繁葉茂。(摘自蔡珮玲著《宋皇朝趙氏家族與澳門——口述歷史》)

母親往事並不如煙

——民國閨秀張瑞燕的前半生(四)

編按:“一二 · 三”事件後,左派大獲全勝,澳門國民黨勢力被全面肅清,黃埔軍校出身的男人,意識到這裡已不宜久留,六六年平安夜,攜家眷連夜匆匆離澳,孩子“不作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的歲月靜好,一下子打破。自宋太宗趙炅以降南下澳門的這一脈趙氏,此後去國,男人亦告別他曾為之奮戰的故土。大時代中命運的播弄,半點不由人。

司徒奇的哎吔門生

一家人搬到志里後,四個孩子都有了他們的新天地。母親用教書一年的薪金買了一座二手鋼琴,又請了老師上門教我們彈琴。我沒有耐性,很快就“輟學”,轉行畫畫。我最喜歡畫飛機大砲、坦克戰艦,一邊畫,一邊口中隆隆作聲,家人見怪不怪,也不以為意。

我在協和小學唸三年級時,遇上一位很有意思的美術老師。他戴着眼鏡,笑容可掬,示範時,運筆如飛。但我們這班頑皮學生在課堂上喧譁搗亂,根本無心向學,老師也拿我們沒有辦法。每次上課,他必把破舊白鞋一對、雞蛋一隻放在書桌上,讓我們寫生。他常説,你們連破鞋和雞蛋都畫不成,休想學其他技法。由於我畫得比較用心,老師就破例讓我自由發揮。有時候,他會在我的畫紙上胡亂着色,叫我花幾分鐘看和想,然後再動筆。他還跟我説,實物是沒有邊的,要我學習先着色、後加影的畫法。那時候,我還不知道老師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嶺南畫派才子司徒奇!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內地戰亂頻頻,大量文人雅士流落澳門,很多以教職為生。嶺南畫派宗師高劍父和他的得意門生司徒奇、關山月、羅竹坪、楊善深等落難畫家陸續抵達濠江,並在觀音堂重開春睡畫院。五十年代末,我適逢其會成爲司徒奇的哎吔門生。小五時,我轉讀蔡高小學,母親安排我跟另一位名畫家學習,他就是甘恒老師。一星期兩天,我放學後,就到他在和隆街的家中學粉彩、炭筆和水彩畫。母親不惜工本,帶我到營地大街的祥安文具店買最好的畫紙和顔料,我也沒有辜負她,培養了對藝術的興趣,畢生受用。

作無益事遣有涯生

一九六二年,那一年我十歲,家中發生了一件大事。母親發覺有人在大廳牆上畫了一架坦克車,旁邊還有趙善章畫的字樣。母親一看之下,就斷定牆上的坦克技法水皮,不可能出自我的手筆。家中只有六個人和一隻小貓,要查個水落石出易如反掌,她卻決定不予追究,到一九六六年底,我們離開澳門時都沒有將這大作抹去。究竟是誰插贓嫁禍,幾十年來始終懸疑未決,母親卻一直津津樂道。

她的案頭有一幅豐子愷的漫畫。她在畫上親題了豐子愷愛引用的古語:“不為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她還寫道:無益之事乃不為利害打算的事,只因感情、意氣及趣味而爲,而不爲功利而作也。

我想,這也是母親給我最寶貴的禮物。

離鄉背井頓入困境

一九六六年,澳門發生“一二·三”事件,社會動盪,遊行不絕,還有不少言論鼓吹要武力解放澳門。那年的平安夜,父母親把小貓交給一位朋友照顧,帶着我們匆匆乘渡輪離開寧靜清幽的老家。

我們在英皇道皇后飯店的樓上租了一個百多尺的房間暫住。房間對着天井,每天清晨,樓下飯店焗麵包蛋糕時,香氣四溢,至今記憶猶新。幾個月後,我們在新落成的新都城大廈租到一個小單位,一家人總算安頓下來。但艱難的日子才剛剛開始,在澳門時,我們住的是自己的物業,家中有傭人幫忙,父母親在學校任教,又另有租金收入,生活舒適豐足,但香港的物價比澳門貴五到六倍,我們的生活頓入困境。父親中學畢業後,投筆從戎,加入成都黃埔軍校參加抗日,母親也因戰亂而放棄了到上海升學的機會,沒有認可的學歷,找適合的工作處處碰壁。幾經折騰,父親終於在一家航空貨運公司找到工作,美其名爲營業經理,其實是只有幾百元車馬費的推銷員。母親爲了幫補家計,在家中開設了補習班,當補習老師,學生之中,便有曾任香港中文大學校長的沈祖堯教授,母親記得他是一個很沉靜的孩子。我還記得幫母親在樓下商場張貼招生街招,把單張放進住客的信箱,每天放學後,又當母親的補習助理。父母親節衣縮食,從不抱怨,我也從不覺得缺乏。幾年後,東拼西湊,資助大姊和二哥到美國留學。

盼望遙遠天國重聚

七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父親加入一位親戚開設的製衣廠當廠長,幾年間把工廠搞得有聲有色。家中經濟好轉,他們又把妹妹送到澳洲升學。這時,父母親開始申請移民。幾年以來的辛勤工作,父母賺了第一桶金,決定急流勇退,移居美國。父母親是貨真價實的愛國者,可是五、六十年代的耳聞目睹,殘酷的鬥爭、文化的缺失,使他們不想下一代活在不確定的環境之中,於是離開他們生於斯、長於斯的地方,千里迢迢來到加州,重新展開生活的另一頁。八十年代中,父母親的生活逐漸改善及安定下來,於是每年都抽空回港澳探親,父親愛熱鬧,也惦掛着親友,總會預先約定大家在酒家聚首。同時,也趁機往內地旅遊兼探訪舊友。

這時候,母親終於説服了我到加州重返校園。這個少年時令母親頭痛擔心的孩子,有緣在異地照顧她度過幸福快樂的晚年,是我難得的福氣。還有要說的是,由於拜讀了梁科慶先生的《大時代裡的小雜誌》一文,得梁先生居中,與正在研究香港兒童文學史的霍玉英教授聯絡上。二○一五年春,她專程從香港來到加州與母親做了口述歷史訪談,記錄了在一九四八年時,她作為《新兒童》澳門代理的情形,這次訪談與母親打理《新兒童》刊物的時候,足足相隔了六十七年,不由得說世事真的十分奇妙。

二○二○年,雖然母親已離世兩年,我還是天天想念她,天國是這樣的遙遠,我卻有強烈的盼望,有一天可以與她重聚。(全文完)

文、圖:趙善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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