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嵩街10號E
“我清醒,卻夢在這個世界裡。”
——莫子儀《失眠的人》
一
傑一言難盡地與正在手心躺着、有十五年歷史的鼻涕獸玩具大眼瞪小眼。
儘管對於十五年前的《數碼暴龍》只剩下模糊的記憶,連主角的名字都未必能馬上回答出來,但此刻手上這隻長得像沒有殼的大嘴巴巨舌頭綠色蝸牛,他還是能馬上聯想到“鼻涕獸”三個大字,順帶也記得這隻數碼暴龍的絕招之一是丟粉紅色的大便。
而這隻只有一顆象棋那麼大的鼻涕獸塑膠玩具,是他小學最好的朋友——晞,在五分鐘前塞到他手上的。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晞在酒過四五巡之後已經開始醉得亢奮,正拉着以前的班主任唱《送別》。十五年過去,她“男仔頭”的性格不但沒變,反而可能因為一直待在外國,比以前更放飛自我了。儘管和晞在十二歲和二十七歲之間有記憶上的斷層,但當晞笑嘻嘻地把鼻涕獸隨手塞給傑時,傑覺得面前這位束着馬尾的二十七歲女性,跟十二歲和他一起打遊戲、彈膠擦、吃雪糕、頂着一顆小丸子頭的女孩並無區別。
“這次回澳前我爸終於下定決心把我以前的房間……噢,後來變雜物房了……重新收拾出來,然後發現的。我居然還把它跟紀念冊放一起了。你記不記得,我們那時候吃了三個奇趣杯,都抽到鼻涕獸,哈哈哈!你還向你外婆發了一頓脾氣。”
被晞這麼一提,傑才想起確實有過這麼一件事。停產多年的“奇趣杯”,也直到此時才突然被他想起。跟出奇蛋一樣的概念,只是把巧克力換成了雪糕,在雪糕杯的底層有隨機的玩具,但比出奇蛋的玩具更貼近當時卡通潮流:《數碼暴龍》、《哈姆太郎》、《寵物小精靈》……當時,因為三個奇趣杯都是外婆在士多的雪糕櫃拿的,傑向外婆發脾氣,說她一定是順手拿了三杯放一起的,應該要抽三杯放在不同角落的。
後來外婆連續一周都給傑買奇趣杯,還特意在不一樣的超級市場和士多買,直到傑心滿意足地抽到最喜歡的巴達獸和迪哥獸。
就像傑如果在外婆的飯桌上隨口一說某道菜好吃,那個月幾乎每隔幾天,飯桌就會出現那道菜。
那是炎熱的暑假,外婆家在龍嵩街的斜坡頂,最近的超級市場和士多要不在斜路底的南灣,要不在風順堂接近下環街的交界。傑想起現在自己的工作中,偶爾負責採購組內的茶聚食品,需要找三家超市比價也覺得厭煩,外婆是怎麼拖着因為糖尿病而容易膝蓋痛的腿,替他天天去不同的地方買奇趣杯。
而那兩隻當初自己心心念念的巴達獸和迪哥獸也不知道去哪裡了,多半是某次搬家時,隨着自己的童年一起被扔棄了。反而在小學畢業後就出了國的晞,她的鼻涕獸與紀念冊一起在同一個房間待了十五年,彷彿時間沒有前行過。
對啊,小時候傑想要甚麼,外婆沒有說不可以的。只有他向外婆說不可以、不要。
不要再每個晚上打電話了、中午不要回去吃飯了、我長大了你別再問東問西。
在傑向外婆發脾氣時,三隻鼻涕獸並排在飯桌上,從大嘴巴裡伸出大舌頭,蝸牛觸角形狀的眼睛盯着傑,彷彿在見證,彷彿在嘲笑。
二
小學離校十五周年的聚會在晞搭着班主任的肩唱完《送別》後就結束了。畢竟小學同學的情誼比中學同學更遙遠疏離,今天出來赴約,都是以應酬校友會,或順便為了工作需要擴展人際網絡居多。離開位於福隆新街的餐廳後,就像小學六年級畢業典禮結束時一樣,各散東西。從此各取所需,或成陌路人,或繼續作為彼此人際關係裡的某個角色。
“喂,我們找個地方續攤吧,喝酒?唱K?”
晞在高歌一曲後似乎酒醒了一點,但人還在亢奮狀態,她微踮着腳,手臂用力勾着傑的肩。十二歲的晞比傑高出半個頭,現在剛好反過來了。雖然小學時傑在男生中屬於長得很高,但晞也長得比一般女生高。而晞和傑就是因為身高而長期被編到課室最後一排的座位,成為鄰座。
除了鄰座,他們小學時中午、下午放學都是坐同一條路線的校車回各自的外婆家,而兩人的外婆剛好是因為住得近而在晨運時認識的朋友。
小學生的友情很簡單。在一起好玩、寫作業靠得住,不討厭,就是好朋友。
晞在小學畢業後就出國了,剛開始傑和她還有用電郵通訊,後來各自升讀中學,異國他鄉加上時差,除了打遊戲也沒有甚麼共同的話題可聊。到後來,Hotmail、Gmail興起,傑的Yahoo郵箱基本不再登入後,就和晞斷了聯繫。一直到Facebook興起,通過校友會和Facebook強大得讓人畏懼的朋友推薦功能,才在這個社交平台上再度成為了“好友”。
如果說小學升中學是童年在時間上的分界線,那晞的出國,對傑來說就是情感上的分界線。所謂情感,也並非悲傷失落,甚至沒有夾雜太多情緒。只是假如把童年的結束具象化,成為一齣電影的結尾畫面,那就是晞最後一次和傑在外婆家打完機,傑陪晞順着龍嵩街的下斜坡走,晞拿着外婆給她的青檸味四方啫喱,啜着益力多專用的迷你飲管,並“慷慨”地遞給傑喝了一口。斜坡底的左邊是新馬路,右邊是麥當勞。晞飛快地說了“拜拜”,把喝完的益力多空樽隨手塞給傑。傑還沒來得及對無數次被晞當成人肉垃圾筒表達不滿,晞就一蹦一跳地向左走了,她白色的T恤背面,印了一大隻趴着的比卡超。
而傑轉身走到麥當勞,用零用錢給外婆買了一盒她愛吃的脆香雞翼。
“酒吧就算了吧,你再喝會懵掉直接睡着,唱K也沒甚麼好唱啊。”
“那去M記啊,吃個新地雪糕。”
傑忍不住笑了:“你還是那麼喜歡吃雪糕啊。”
晞白了他一眼,沒有與他爭論,直接建議道:“去風順堂那間?散散步醒酒。”
“那間不是二十四小時吧?”
“改了吧,反正我前兩天半夜經過,有人在裡面吃東西的。”
“你家不是在高士德?怎麼會半夜經過風順堂?”
“哦,剛回來有時差,睡不着,出來散步。”
晞沒多說,傑便不多問。兩人並肩穿過盛夏的夜色,從福隆新街往上走到紅窗門和東方斜巷的交界,鑽進柏寧停車場地庫層,走上一條通向龍嵩街的後樓梯捷徑。
晞的外婆住在爐石塘,以前晞要去傑的外婆家,最快的捷徑就是穿過這條後樓梯。只是這條後樓梯狹窄陰暗,很少人走,就算晞很“男仔頭”,也不太敢一個人走。於是她每次都會先打電話到傑的外婆家,傑會在樓梯的出口等,聽着她偏快的腳步,風風火火地拾級而上。而因為收到電話知道晞要過來的外婆,在傑帶着晞進門時,已經備好他們愛吃的零食了。
“你不覺得我們現在一起走這條路,有種穿越感嗎?”
晞的聲音很輕,彷彿他們真的在搞亂時光秩序的穿越路上,稍微大聲一點就會被時間巡警發現。
傑只用氣音笑了笑,沒有回答。也許是聚會上也小酌了幾杯,在晞說話之前,他自己也已經陷入了短暫的恍惚,總覺得穿過這條樓梯,就能回去十五年前的龍嵩街,走到10號E的六樓A,向鐵閘喊一聲“婆婆”代替按門鈴,外婆矮小微胖的身影就會出現在門前。她會笑着拍拍晞的肩,把晞專用的拖鞋遞給她,一邊叫傑從冰箱把益力多和四方啫喱拿出來,飯桌上還擺着一些威化餅和時香蝦子花生。
三
傑偶爾會夢見外婆。不像他的表妹會在外婆生忌、死忌或清明這些特別日子夢見,傑是沒有規律的。普通的一天,甚至白天沒有任何事觸發他想起外婆,但突然外婆就闖進他的夢了。夢的場景基本上都在龍嵩街10號E六樓A、外婆家的飯桌;外婆四個兒女的四家人在某些節日一起吃飯,或中午表妹們和傑放學回外婆家吃飯。油煙的味道在進門時或許會有點嗆,但很快鼻子就能習慣糅合着豉油、薑蔥蒜、喼汁的空氣,伴着菜肉下鍋翻炒的聲音。
有那麼一次,傑沒有夢見外婆,但在夢裡,他遇見一個很像外婆的婆婆。夢裡的傑很清楚只是人有相似,因為夢跟現實的設定一樣,外婆已經去世了。夢裡的傑在看見與外婆相似的婆婆時,還是哭了起來。
在夢裡哭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因為沒有眼淚。就像在乾熱的夏天,雖然很熱但出不了汗的感覺。傑的鼻子是酸的,喉嚨是哽咽的,眼眶也是痛的,但沒有眼淚,也沒有鼻子被鼻水塞到不行、最後用力擤幾次就能通掉的舒暢感。
醒來後也依然無淚,也不曉得是不是只是乾了。傑常看到別人說在夢裡哭,醒來時是滿臉淚痕,但傑從來沒有。
對於外婆的記憶,就像小學六年級的暑假,扶着膝蓋的外婆在龍嵩街的斜坡上慢吞吞地爬行時,外婆上臂的觸感一樣——老人柔軟而鬆弛的肌肉,給傑一種不敢直接觸碰的虛無感,害怕稍一用力抓掐,外婆就會消失不見;與衰老和脆弱無關,而是太輕、太柔、太軟,以至於必須“小心輕放”。
關於外婆的一切記憶,傑都是如此小心翼翼,帶着少許戰戰兢兢。在清醒的時候,不敢用力思念,只有他知道,一切都被慎重地輕嵌在心裡最柔軟的一隅。唯有在酒精的影響下,才像一隻安全放鬆的貓,把最柔軟的淡粉色肚子翻出來。
四
晞和傑一路無言地走完樓梯,不曉得是晞發現傑的恍惚,抑或她也一樣在沉思甚麼。晞的外婆是在晞出國那一年突然因病去世的,傑和外婆都出席了喪禮,但晞沒能回來。當時尚與晞有聯繫的傑,傳了電郵慰問她,但她只是隔了幾天後,簡單地回覆謝謝。
比起斜坡底熱鬧的新馬路,龍嵩街一直是一條安靜的卧龍。儘管如此,十五年間,這條街上的店舖也有七、八成換了樣。連着柏寧停車場開了一家外牆是葡式黃色、店面明亮的賓館,斜坡底商場的麥當勞結業後,換過Pacific Coffee、日式快餐店、服裝店,直到現在就是Jolibee和Starbucks。
“不過這家髮廊、地產和銀飾店居然一直都沒變,連店面裝修都差不多吧。”
“是啊。”
傑不曉得晞對於十五年的龍嵩街還記得多少,但如今看來她記得不少。他見證着這條街的店舖倒閉、裝修、新店開張,再換成另一家店。街坊聚腳的茶餐廳變成家庭式葡國餐、又變成韓國連鎖多士店;東南亞食品士多變成日式烤肉放題、再變成外賣咖啡店;兩人無法並肩而行的行人道變成兩倍寬度,犧牲掉一條街的停車位。
鼻涕獸玩具在牛仔褲袋裡因為不斷走動而移了位硌到他大腿,他把手插進褲袋走路,用來定住鼻涕獸的手指觸碰到它的大舌頭。
“你記不記得,另外兩隻鼻涕獸去哪裡了?”
“啊?”
晞愣了一下,疑惑地看着傑。
“我們一連抽中三隻,一隻就是你剛給我的,另外兩隻我們怎麼處置?”
“誰知道你啊,我只拿走了一隻,另外兩隻留在你外婆家,不知道你之後把它們放哪了。”
雖然期待晞能給另一個答案,但最終也是和傑預想的一樣。大概也跟哥達獸和巴達獸一樣,在他不記得也不在意的時刻扔了。
“那次你發的脾氣可真大,你外婆多不開心啊。”
“不用提了,我知道。”
被戳到痛點的傑不由自主地皺眉加快了腳步,把晞拋在身後。晞小聲地抱怨了一下,一個大步走上前用力拍他的背以示不滿。
“嘖,小氣鬼。說起來,你記不記得那時候是我們小六暑假,說要‘體驗一個人度假’,跑去我們的外婆家過夜當度假。”
傑終究還是放慢了腳步,低頭笑了笑:“記得啊。”
小時候總盼望長成大人。第一次一個人在文具店買東西,稱為“大冒險”,走了半小時,用爸媽給的四十元買了兩款毫無實際用處的海豚裝飾品,自豪地送給爸媽;六年級畢業考在五月底就結束了,在等待公佈成績與畢業典禮的間隙,傑和晞不知道從哪裡琢磨出來的想法,要體驗“一個人度假”。其實就是兩人分別在自己的外婆過夜一周,白天自由地決定去哪裡、做甚麼,前提是由外婆們批准。
簡而言之,就是在那一周裡,活動安排的決定權從父母交到無條件寵溺他們的外婆手上。
當然,時間並不是完全用來玩耍,在出發“度假”前,傑認真地寫了一個日程表,向爸媽交代時間會怎麼規劃,例如早上陪外婆去菜市場、下午替外婆做點家務、英文生字書和日記本也帶着……諸如此類。
龍嵩街到風順堂一帶都是唐樓民居,近年多了一些菲籍外傭租住,應運而生的是賣各種酒類和日用品的小型超級市場,雖然比以前熱鬧了一點,但始終在澳門還屬於寧靜的一區。
已經是長夜過了大半的時間,傑和晞一路上都沒有看到其他行人,只依稀聽見唐樓的露台傳出一些微弱的交談聲和貓叫聲,還有掛在外牆的冷氣機運轉聲。經過10號E時,傑忍不住抬頭看向原屬於外婆家的窗戶方向,晞卻直接停下了腳步。
傑注意到後也停下自己的腳步,回頭看向晞。
“其實,我本來在Facebook的朋友推薦中看見你時,不想加你的。”
聽見晞突然輕輕劃開寂靜的話,傑愣了一下,轉頭看着晞仰起頭把額頭沾了汗的劉海胡亂往後捋了捋,她也看向傑外婆家的方向。
“我來猜猜?你也是這樣想的吧。”
傑笑了笑,不情願地“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傑從小因為父母工作關係,除了周末和假期外,幾乎天天都在外公外婆家流連。而小學時外公去世後,傑與外婆就更親近了。“一個人度假”的想法,也是想趁假期多陪陪外婆。而在與外婆最親近的生活階段回憶裡,晞的身影經常出現。當傑上了大學後第一次在Facebook推薦看到晞時,第一反應是馬上關掉。就算隔了一段時間晞主動傳朋友邀請過來,傑基於禮貌接受後,也沒有特意聯繫她。
其實傑知道,他不敢輕易與晞重建聯繫,是因為晞就像他對外婆的記憶化身。
如今聽見晞的話,傑便明白了,自己對晞而言也一樣。儘管兩人重新認知對方的存在,但都只是像鼻涕獸一樣,被藏進某個自己不會觸碰的角落,沉默地等待被誰意外地找出來。
五
都說老人家睡不長,傑的外婆也是,清晨四五點就醒了。
傑在“度假”前聽過媽媽說,外婆每天早上都是去晨運,然後喝早茶、去菜市場。
雖然走斜坡時外婆會膝蓋痛,但在平路只要走慢點,便沒有甚麼不適。五月底初夏的清晨,尚未有難耐的暑氣。
“下午買個馬鴻記椰撻給你做下午茶好不好?”
清晨的龍嵩街,在斜坡頂街角的中醫診所還沒有飄出中藥味時,崗頂戲院斜巷對面的馬鴻記麵包烘焙味已經在空氣中喚醒半夢半醒的街道。老闆跟外婆打招呼,驚訝地說“哇,孫仔這麼早陪你呀”。外婆笑着中氣十足地說“是啊”。
在那天早上,以及之後的一周,類似的對話在不同的場所重複了幾十遍。
“那我下午買脆香雞翼給婆婆好不好?”
“嘿,不用!”
大多數時候,外婆都說“不用”、“不用麻煩”。後來傑學會了,直接去買就好了。當天,他和晞在歡樂開心城玩完回去後,買了一盒脆香雞翼在晚飯時“加餸”,外婆吃了三隻。
晞沒有跟着她的外婆晨運,但去梓趣園喝早茶時,她便揉着剛睡醒的眼睛出現了。外婆們讓他們拿着點心紙去挑點心,晞在食物面前時才精神起來。
“我婆婆愛吃叉燒腸、蝦餃。”
“我婆婆愛吃牛肉球、雞扎。”
像比賽誰清楚自己外婆愛吃甚麼一樣,兩人最後點了一桌的點心,聽着其他婆婆們羨慕兩人的外婆,而外婆們笑的時間比吃的多。
“度假”結束要回家時,外婆拉着他的手笑着說,“得閒”就再去住吧。
就像許多年後,傑升讀外地的大學,結束每天中午放學回外婆家吃飯的日常;而在寒、暑假回澳時,外婆也總在電話裡說,“得閒”就回來吃飯吧。
然而傑只“度假”了一次,寒、暑假應着“會的會的”,“得閒”的時候明明很多,但實際回去的次數,雖然不算少,但也不夠——也許永遠都不夠。
六
風順堂的大榕樹下蹲着一隻大橘貓,在傑和晞經過樹邊時,像玩捉迷藏一樣伸出前爪打了傑的腳踝一下。
傑沒好氣地低頭看着貓,貓坐姿端正地仰頭看他,一臉純真無邪。晞笑了出來。
貓還“喵”了一聲,似乎在附和晞的笑聲。
傑瞪了晞一眼,蹲下來摸了摸貓胖乎乎的頭。
“今天過得怎麼樣?有吃飽嗎?”
傑伸手熟練地摸向貓的肚腩,貓也沒有發脾氣,倒在地上露出肚子讓他揉。
“老朋友啊?我前兩晚在這裡也碰見過牠。頗有一種愛麗絲在夢境世界的分岔路樹上,突然遇見一隻笑臉貓的感覺。”
晞蹲在傑身旁,看着他揉貓的肚子,後來貓有點不耐煩,抬頭輕輕啃咬他的手指,翻身站起來蹭他和晞的褲腿。
“牠差不多就在我外婆去世後出現的,教堂和附近的店都有人餵牠,也不會亂跑,就在教堂和榕樹的範圍。我常常在這邊散步時和牠玩,認得我了吧。”
提起會在這附近散步時,傑不知道為何有點害怕被看透的心虛。但晞只是“哦”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
傑不敢太用力想念外婆,但萬一思念失控而至時,他會用散步來擺脫侵蝕自己的情緒。爐石塘、東方斜巷、龍嵩街、風順堂、南灣湖。在許多失眠的夜裡,他想像自己的靈魂走過這些路,也許從爐石塘梓趣園開始,走向東方斜巷,穿過柏寧停車場的樓梯,爬上龍嵩街的斜坡。經過十五年不變的髮廊、十五年前還在的茶餐廳、並不像在營業但大門長開的銀飾店、斜坡頂的10號E、轉角飄着中藥味的中醫診所、有傑覺得全澳最好吃的椰撻的馬鴻記、風順堂還沒有大橘貓的榕樹下;如果不繼續往下走到南灣湖,也可以轉個身往回走,扶着外婆慢慢走下龍嵩街的斜坡,時間會像影子一樣被拉得很長,到斜坡底右轉,去麥當勞買脆香雞翼。如果回頭,也許能看見晞往左走的背影,一隻比卡超趴在白色T恤的背面。
“誒,我出了國不知道,但你記不記得,奇趣杯是甚麼時候停產的?”
傑和晞逗弄着貓的中途,貓直接跳上了傑的大腿,並無賴地開始舔腳板和清潔身體。於是兩人放棄了麥當勞,傑捧着貓屁股連人帶貓挪到榕樹下的石長凳上。晞到對面的7-11便利店買了兩瓶可樂和兩杯雀巢雪糕。
“怎麼可能記得啊。我想應該它停產時我都不知道吧。”
傑舔了舔紙杯蓋上沾到的一層雪糕,貓無動於衷地趴在他大腿上,放鬆的姿態表明牠打算直接睡了。
從某個不具名也無法定義的時間點開始,就不再牽腸掛肚地天天算着零用錢買奇趣杯,甚至是同樣在市場上不見蹤影的四方啫喱。它們被無意識地排除在生活之外,或放至心裡可有可無的位置。於是對於它們的消失,也毫無意識。直到另一個不具名也無法定義的時間點,又突然想起它們,販賣名為“回憶”的情緒,有幸的話,還能在翻箱倒櫃時找到一隻鼻涕獸;但多數時候,都只能用回憶的美好來作為往日不可追的糖衣。
晞仰頭灌了幾大口可樂,瞇起眼打了個嗝。同樣仰頭喝了一口可樂的傑,才注意到從漆黑變成深灰的天色。明明只是從福龍新街走路到風順堂,走走停停聊聊,居然已經差不多到了可以看日出的時間。
“都說我們像穿越了啊。再待一小時都可以直接去麥當勞吃早餐了。”
晞的眼圈雖然紅了,但臉上還沒有睏意,看起來能隨時興奮地把傑拉去已經不存在的歡樂開心城玩一圈。
“不對啊,難道不是我們去晨個運,再去喝早茶嗎?當年你當了逃兵沒去晨運哦。”
晞瞪着眼用力拍了傑的背一下,傑差點被雪糕嗆到。
“去就去啊,再來點一桌點心,吃不完還能打包回去當午飯。”
晞隨手又把吃完的雪糕杯塞給傑,並在傑瞪她一眼時扮了個鬼臉。
天尚未亮,但待陽光升起,傑想,可以先去馬鴻記買一個椰撻。他用力眨了眨眼,好像有點濕潤。
褲袋裡的鼻涕獸被貓壓住,一直硌着大腿,貓不知道夢見了甚麼,尾巴的末端輕輕擺動幾下,耳朵抖了抖,咂着嘴巴,前爪在半空撓了撓。
波 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