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瀛第一黑武士
當文化和地理交融,過程中會產生不少引人入勝的故事。若從中擷取一段日本歷史,借歷史學者的顯微鏡細察,呈現在眼前的,是一個由黑奴到武士的蛻變。
一個黑人在日本戰國時代的故事
故事發生在十六世紀的日本,重要的男配角,是曾經稱霸東瀛、號稱“戰國三傑”之一的織田信長。日本在建立統一國家的武裝力量之前,土地或莊園的領主為保護私人財產,大多擁兵自重,以武士為骨幹,建立自己的地方勢力。織田信長是大名(意指管轄範圍的領主,性質大概跟明末清初的軍閥相若),在日本戰國時代崛起,全盛時期雄踞日本,意欲成就“天下人”(意為天下霸主)的大一統事業,以“天下布武”的政治思想,建立統治全日本的中央集權制。所謂的“天下布武”,近年的歷史研究,將之解釋為“以武家的政權支配天下”。在日本歷史上,武家泛指掌握軍事強權的家族或族系,可指幕府將軍家族,也用以通稱武士階層。織田信長的中央集權制,對日本影響深遠,其後豐臣秀吉的政權和江戶幕府,都先後繼承了集權制。
故事的第一男主角,是一位在織田政權時期,踏足日本領土的黑人。這位黑人的來歷,歷史研究尚未有定案。一六二七年的《日本教會史》第一卷曾記載,這名黑人是當時耶穌會意大利籍傳教士范禮安從印度帶來的奴隸。除了聖方濟 · 沙勿略,范禮安對天主教在中國傳播同樣舉足輕重。他跟澳門的淵源、在他倡議下於澳門成立聖保祿學院的因由、以及澳門聖保祿學院在遠東傳教的“戰略部署”,背後是另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
說回這名黑奴的身世,有傳他在葡屬東非、今莫桑比克出生。然而范禮安因途經並停留在印度的時間長,他究竟從莫桑比克抑或從當時的英屬印度,把黑奴帶到自己身邊,《日本教會史》未有記述。日本大學副教授洛克利(Thomas Hockley)則認為這個神秘人物可能是來自埃塞俄比亞的西迪人。他指出葡萄牙人將西迪人描述為體魄強健的好戰分子,作風有異於東非其他部族。
東瀛之緣,成就黑武士傳奇
一位是日本權傾一時的霸主,另一位是無名黑奴,本就互不相干,但歷史的陰差陽錯,往往將大纜扯唔埋的人聚在一起,其中的關鍵人物就是范禮安。在織田信長權力達至頂峰之時,歐洲早已遠洋探索,為殖民統治開天闢地,展開對當今世界的經濟和政治制度影響深遠的“大航海時代”。隨着大英帝國在全球擴展貿易版圖,勞動力需求大增,從而開始了奴隸交易。根據澳洲新英格蘭大學歷史學者蘇爾亞(Francois Soyer)的分析,早在英國販賣黑奴之前,葡萄牙以“地理大探索”的首航者姿態,在奴隷貿易的領域早已捷足先登。從歐洲人的視點出發,自十五世紀初開始,探險家華士古達伽馬首次從歐洲遠航印度,打通歐亞海上香料貿易之路,當時的葡萄牙奠定海上經濟霸權龍頭地位,亦同時翻開了人類歷史上跨國奴隷交易史的序章。
“大航海時代”重整世界秩序,而遠在日本的織田信長,亦對他眼中的“南蠻文化”充滿濃厚興趣。當時的日本仍受中國華夷思想的影響,“南蠻人”泛指從海路到日本九州的歐洲人,而這些不速之客帶來的西洋文化,則泛稱“南蠻文化”。儘管此一異域文化帶有強烈的宗教色彩,然而傳教士亦會因應傳教之需,將西方的天文學、地理學、藝術、建築、教育等傳入日本,對於當時仍處於封建時代的織田政權而言,仍有眼界大開的重要意義。
一五八一年,范禮安在安土城參見織田信長,同行的包括擔任翻譯的葡萄牙天主教傳教士弗洛依斯(Luís Fróis),還有那個年輕黑奴。根據《信長公記》(一部半傳記式的回憶錄,由織田信長舊將太田牛一所著)的記載,當天有“自切支丹國而來之黑坊主參見”。切支丹或吉利丹,乃日本在那個時代對國內天主教徒的稱呼,而《信長公記》中的黑坊主,年方二十六、七,卻擁有“牛一般黑的身體”,且具“十人的剛力”。首次見到黑人的日本社會,上至織田信長,下至販夫走卒,皆有如碰上天外飛仙,反應冶驚訝、好奇兼怪異於一爐。由於佛祖在日本多以黑皮膚的藝術形象示人,不少日本民眾更視黑人為神聖的使者。而根據弗洛依斯向耶穌會遞交的《耶穌會日本年報》,織田信長最初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見,甚至以為黑人的膚色,乃由墨水染成。為了釋疑,織田信長命令黑人在他面前脫掉上衣,用水洗擦皮膚,事實當然未如這位大軍閥的想像般褪色。
彌助捲入日本軍閥內戰
美國去年掀起“黑命貴”運動,孰是孰非,人言人殊,然而在日本歷史上,真正平等對待黑人,甚至奉為上賓,織田信長大概是第一人。當他相信眼前的人天生一身黑膚色之後,織田信長便命令自己的侄兒給予賞賜,更從范禮安手中,成功“收購”這名黑奴,並為他取名“彌助”。在日本大學任教的洛克利曾經出過一本研究彌助的書。根據他的分析,彌助深受織田信長喜愛,原因之一,是前者略懂日文,亦不時向後者講述自己在印度和非洲生活的故事。彌助的語言能力,無疑為他自己加分,但織田信長認為彌助在日本,不像其他耶穌會教士般,向日本人傳揚“救世之道”,彼此之間的相處相對自在和坦誠。
喜好習武的織田信長,亦讚嘆彌助體格魁悟、力大無比,對他的好感與日俱增。信長甚至將這位“外國人”視為“自己人”,時常邀請彌助出席家宴,當中同檯食飯的人,都是家人和心腹。彌助高企的“入屋指數”,使他進一步深入織田信長的權力核心,這從彌助獲授予武士的身份、獲賜住所和短刀,甚至想任命他為城主等等的優厚待遇中可見一斑。一個外國人,在日本當上武士,成為霸主身邊的貼身侍衛,更深得其信任,為他隨身攜帶武器,彌助的經歷及成就,在日本歷史上大概是前無古人。
受人錢財,自要替人消災,彌助驍勇善戰,深得織田信長器重,為這位日本一代天下霸主立下不少汗馬功勞。然而信長一統天下的野心,卻又葬送了他未竟之霸業。一五八二年,織田信長的家臣明智光秀叛變,發動本能寺之變。明智光秀事前不動聲色,暗地裏早已部署士兵逾萬人,待時機成熟,即起兵謀反,突撃包圍信長駐守的本能寺。信長身經百戰,未料被叛臣殺個措手不及,縱負隅頑抗,卻始終寡不敵眾。侍衛急忙使喚織田信長逃生,惟士可殺不可辱,何況是堂堂一代霸主。信長眼見大勢已去,堅持死守在本能寺,最終自盡。信長的忠臣彌助奮戰到底,在敵眾我寡的情況下,被明智光秀的手下生擒。
今天,非洲武士的人物設定,不時出現在日本動漫作品和電子遊戲的世界,而關於彌助的終極命運,歷史迄今尚無定論。根據洛克利的研究,明智光秀曾下令將彌助遣返回耶穌會。另一種說法,是他認為彌助並非日本人,遂留了活口,並將其送往京都的南蠻寺。在本能寺之變後,不少文獻皆記載彌助的事跡,屬正史抑或野史,則有待考證。隨着歲月流逝,這位東瀛第一黑武士已逐漸被後世遺忘,惟歷史的留白,卻帶來無限的想像空間,為彌助的傳奇故事,添上一抹神話般的色彩。
杜然(文化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