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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3月12日
第C10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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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相遇

“唉唷!真的多謝你,你真是天降下來的活神仙,謝謝你救了我。”高老頭聽到有人對自己表示感激,心裏樂呵呵的,沒有太去理會剛才飛馳而過的汽車。其實一切都是若干個偶然的巧合,讓高老頭誤打誤撞幫助了眼前這位校長先生。回過神來他才意識到剛才的貨車若再挨近他半吋,他定必撒手人寰,活活的被輾過,或被從貨車上掉下來的貨物壓得半死不活。想到這裏,他的雙腳發軟,心跳加快。

“敢問先生賞臉到茶館一談嗎?好等我能好好答謝你。”校長先生本來打算用言語謝過便了事,但又覺得不好意思,畢竟對方是他的救命恩人。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高老頭拱起手向校長先生作了個揖。

兩人在大街的人群中穿插,高老頭跟在校長先生後面,對四周感到無比陌生。他記得年輕時曾來過這裏,那時候街頭巷里都是簡陋的房子。面前快步急走的校長先生,身穿淺黃色時尚西服,踏着黑得發亮的皮鞋。高老頭看了看自己的橡皮鞋,覺得不好意思,想找個托詞離開便算。但校長先生時不時往後看,像是怕高老頭會在人群裏走散似的。正值中午,高掛的太陽像個大火球,烘烤着大地上的所有,照得人目眩神搖。他們兩人來到茶館時已滿臉汗珠。

“今年夏天熱得讓人費解,數月來太陽暴曬大地,真叫一切寸草不生。”校長從西裝口袋裏掏出一條手帕,手帕邊上繡了彎彎曲曲的字。他一邊拉開座椅,一邊抱怨炎酷的天氣。

“是的,真他……”高老頭突然停住,又接着說:“老天爺也真該憐憫一下我們,教這害人的火焰早點熄滅。”說完他偷偷瞥了校長先生一眼,擔心校長先生察覺到他剛才想要說的粗話。

“敢問先生高姓大名?”校長先生的目光透過金絲鑲邊的老花眼鏡望向高老頭,殷勤地等待他的回覆。

“我姓高,單字一個蓉。未請教先生大名。”高老頭拿起茶杯,慢慢地吹去茶面上裊裊輕煙,呷了一口茶,放下茶杯時才道出自己的名字。

當校長先生正要介紹自己時,茶館門口揚起了激烈的爭吵聲,原本還是三三兩兩坐着的客人,都半起半坐的引頸翹望,想了解一番,滿足好奇心。

“你這年紀輕輕的小婆娘,天下底這麼多好事你不幹,偏偏又跑來偷茶點,今次給我逮個正着,看你有何話說!”頭頂幾乎光禿的茶館東家用他肥粗的手指死死掐着小女孩的頸後,叫她動彈不得,難以逃脫。

“我沒有偷東西,是你昨天欠我的,我只拿我應得的。”小女孩歇斯底里地咆哮。校長先生聽到小女孩的尖叫聲時,若有所思的把頭轉向門口,站起來,踮起腳尖,嘗試從前方黑團團的頭頂上望去門口。

“你認識那姑娘?”高老頭看見校長先生臉色一沉。

“不,不,不認識。”校長先生邊緩緩地坐下,邊在嘮叨着什麼,可是聲音太小,不足以讓對面的陌生人聽見。

“你說現今世道果真淪亡,偷東西的還那麼理直氣壯,真教人看不慣。”高老頭故意說出這句話,靜心等待校長先生的回應。

“今天真的感激你,不然我早就被那汽車輾過。”校長先生把話題帶回正軌,以掩飾自己翻江倒海的心情。

“沒有什麼,我剛好路過,見那滿載貨物的汽車轉彎時不對勁,便拉你一把。幸虧你當時也沒有走出馬路,不然後果叫人不敢想像。”高老頭又呷了一口茶,這時茶已涼了些許,他在呷茶時發出吸溜吸溜的聲音,傳到對面那半中不洋的校長先生耳裏。

“抱歉,老先生,我突然想到有件要事處理,所以……”校長先生尷尬地提出想先行告辭,但又不知怎樣說才不失禮教。

“你有事就去忙吧,不必太客氣,反正我倆本不相識,今天有緣相聚,你也不必對今天的事過分上心,我只是舉手之勞,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高老頭雖口說沒有關係,心裏卻怨恨自己,錯過了在這個身穿西裝的中年男人身上撈好處的機會。

“這是我的名片,他日若你有需要,只管來找我,我定會幫忙。”校長先生把名片遞給高老頭,白皚皚的名片上印有金色的字,可是高老頭沒有讀過書,只會自己的姓名二字。他接過校長先生的名片,笑瞇瞇的連連點頭道謝。

兩人走到茶館門口,之前的插曲已風吹雲過。他們拱手道別,便各自往相反方向走去,不消一刻便消失在人群裏。

二、命運

校長先生跟高蓉道別後,快步走進了人群,轉眼已不見蹤影了。高老頭心想:“城裏的人就是不一樣,連走路都比我們快。”

高老頭這次進城實在是迫不得已。他在鄉間過着安逸的日子,家中農務已有兩個兒子和兒媳婦照料。每天早上,家人都草草吃幾口稀飯便到田裏工作。那塊田雖算不上十分肥沃,但每年的收成也足夠他一家老幼糊口,日子總算踏實。

高老頭本無名無姓,鄉間人也不用起什麼特別的名字,但求叫起來簡單方便。故此,大人往往喜歡用動物的名字給兒女起個小名,一則方便易記,二則討個小孩易養、健康的意頭。他父親當年到城鎮交付田租時,無意在街上遇見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正好在大街上找尋“獵物”,好等得到幾個小錢解決當天的午飯。看到他父親時,算命先生向他走近,手上拿着幼長的竹竿,竿的上半部綁着一塊寫上“算命”二字的麻布。他用竹竿攔住了高老頭的父親。“老兄,冒昧打擾一下,你臉色不太好,近日家中可有煩心事?我可代老兄化解一下。”算命先生開宗明義道出了他的目的。

高老頭的父親嚇了一跳,呆呆的站着,沒有半點反應。稍頃,才慢慢地吐出幾個字來。“先生果真是神人,怎知我家裏的事?”於是便把家中小兒近日身上出現的怪病告訴了算命的。那算命的邊搖頭聽着,邊用大拇指在其他四指上掐點,最後告訴高老頭父親:“這件事不難解決,無他,皆因令郎前生乃一株長在他鄉石橋下的小草,近日因雨雪紛飛,弄出個思鄉病來。請問你兒子的大名?”

“鄉下人家,哪有什麼大名,我們都管他叫阿旺。”

“那怪不得了。”算命先生點着頭,欣喜自己的功力不減當年,有些事還在他可算出的範圍內。

“請先生指點迷津,救小兒賤命。”高老頭的父親聽到算命先生這番話後,突然緊張起來,聲音帶點哀求的語氣:“我家只有這一點血脈,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定是後繼無人了。”

“老兄只管放心,這病無他,你回去就給你兒起個名,寫落家譜,不久便百病俱散。”算命先生胸有成竹地說。

“那該起什麼名字好,我等肚裏沒有半點文化,不曉得起名的事。先生求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高老頭的父親蹙額顰眉,想着兒子平白無故受着罪來,鼻子一酸,喉嚨也哽咽了。

“這個嘛……”算命先生做了個要錢的手勢。

“明白的,明白的,我這裏有幾個錢,算是給先生的利市,敬先生吃個小酒。”高老爹雖是鄉下人,但亦不是不懂人情世故的。讀懂算命先生的用意後,他掀起衣角,在淺黃色的袋子裏掏出四個錢來,放到算命先生的手心上。

高老頭坐在屋前的矮腳竹椅上,望着前面在地平線上浮動的輕雲,心裏難受。家裏近期接二連三出現的怪事教他寢食難安,臉頰越加凹陷。老伴提議他去城鎮碰碰運氣,看看是否可以找到當年替他起名的算命先生,給他消災解難。高老頭聽到老伴的話,方才醒悟:“我怎把這事忘了!是呀,當天要不是爹在城裏遇見這高人,我的命早已沒有了。”他緊閉的眉頭終於稍為放鬆,不等午飯便徑自奔城去了。

來到城鎮,他才意識到城裏像換了個面貌,跟以前相差甚遠。密密麻麻的人群在街道移動,汽車的喇叭鳴聲四起,還有一輛奇怪的綠色車箱在地上的軌道行走。四周雜音嘈吵,攤販的叫賣聲、派報小童的高叫聲、自行車清脆的叮呤聲,錯綜複雜,弄得整個城鎮一片熱鬧。高老頭站在車道一旁,搓揉着花白的鬍子,忖思着該到哪處才能找到當年的算命先生。說不定他老人家已不在這城,或已仙遊。他開始懊惱,後悔沒有仔細計劃就奔到城裏來,現在不知去哪裏找人,又不能毫無收穫回去,叫老伴失望。就在徬徨之際,身邊走過校長先生。他低頭望地,若有所思地走出車道。高老頭見遠處急速駛來一輛汽車,本能地伸手把校長先生拉回行人道。校長先生方才驚醒過來,連連向高老頭道謝。

三、交錯

這是一間偌大的舊式房屋,樓高三層,前門與臨街大門隔着一小長道,兩旁種滿橘色的桂樹,雪白的花瓣在茂盛的綠葉間露出身影,獨特的幽香散發在街道上,行人走過都感到格外清爽。一位身材略胖的中年婦女拿着掃帚,掃着從樹上掉落地上的枝葉,還有黃綠色的鳥糞。

“老爺,你回來了。”婦人見到校長先生面無表情的推開臨街的通花鐵門,便碎步走前向他問好。

“嗯。”校長先生平日已對這女人不甚滿意,嫌她食量大,做事慢。有次他實在忍不下去,便跟他那位年齡少他十來歲的太太抱怨,想着要把那女人辭去。但太太極力勸阻:“好歹她是老太爺生前請來的,又討婆婆歡喜。若把她辭退,婆婆定會以為我從中作梗,到時我又要受閒氣了。”

“張媽,太太在家嗎?”校長已走上屋前的梯級,突然想起什麼,便回頭轉向張媽問道。

“老爺你說什麼來着,今天沒有來人呢。”張媽隨着年紀老邁,聽力也跟着衰退。

“我不是問你有沒有客人,我是問……唉!算了,算我什麼都沒有說。”校長本想多問一次,但想着再問也得不到想要的答覆,便不再跟她周旋在無關痛癢的問題上。

“綺雲,綺雲。你在哪?”

“老爺,我在書房呢。”校長太太急忙打開書房門,便迎面便碰上校長先生。

“我不是跟你說過,沒有事不要老往我書房裏去?我裏面有很多重要的文件,若弄亂了找不着,誰也負不起責任。”校長先生拉長了臉。

“我這不就是給你收拾好書桌上的雜物嗎?”校長太太無故受了氣,明明好心想要幫他整理文件,誰知換來一頓指責。

“好了,好了。媽在哪裏?”校長先生見到太太有點想發火,便息事寧人沒有再責備下去。現在他有更緊要的事情處理。

“婆婆在她房間歇着。今早她說有點不適,連午飯也沒有出來吃,都是張媽拿去給她的。”校長太太也是識趣的人,既然丈夫口氣軟了,倒也沒有理由再發脾氣。

校長先生叩了母親的房門,聽到母親應聲後,便拉下房門的手柄,房間裡陽台的餘暉灑在走廊深褐色的木地板上。

“媽。”校長先生壓低了聲線。自幼家規特別嚴格,校長先生自懂得說話開始,都是正經八百地稱謂家中長輩。

“敬書,你這時候不應是在學校的?為何跑回家來?”

“媽,我有一事還不太明白,憋在心中又難受得很,所以特意回來向你了解一下。”校長先生邊說邊走向坐在陽台看書的母親身邊,經過床前小櫃的時候,發現午飯原封不動,碗裡的米飯已略黃,變得乾涸。

“什麼事要你堂堂一位校長把學校的工作擱置一旁,跑回來問我?今晚問不是一樣嗎?”

“我等不到晚上,我一刻也等不到。”校長先生加快了語速,心怦然直跳,腦裏像是快被掏空了。

老夫人看到兒子神色不對,知道定是出了什麼事來,便把半躺的身體坐起來,等待兒子走近。

“媽,她回來了,她帶着我們的女兒回來了。”校長先生聲音發抖,聲線因哽咽而變得沙啞。

“你說誰回來?”老夫人憑兒子的神情已猜出十之八九,為確實了解,她問了一句。

“秀怡,是她。”

“你在哪見到她?”

“我沒有親眼看見她,但我看見我和她的女兒,就在今早,在茶館門口,那小女孩簡直,簡直……”校長先生腦裏已亂作一團,說話不清。

“是呀,七年了,轉眼就七年過去了。”老夫人放鬆剛才還僵直的身體,緩緩地靠後挨着貴妃椅背,然後望向遠方的山巒,像是在找尋過去的回憶。她身旁的中年男子已泣不成聲,跪在地上。老夫人撫摸着兒子烏黑的頭頂,淡定地說:“沒有事,不怕,我來處理。”

四、小女孩

高老頭以茶館為中心,在四周的大街小巷竄來竄去,打聽算命先生的下落,始終遍尋不果。

眼見太陽快要下山,再找下去也苦無頭緒,於是便決定先找個地方安頓一個晚上,若第二天還找不到,便回鄉間,一來對老伴和家人算是有個交代,二來順道看看城裏別的地方,畢竟好不容易才來一趟,怕是今後不會再來了。

他回到茶館,本想問一下茶館企堂附近有沒有便宜客房,但在他來到茶館時,店門已緊閉。此時,他在漸黑的街道上看見茶館老闆,從茶館一側的小巷走出來,寬鬆的上衣敞開着,露出腰間的一團肥肉。

“我跟你算是清了數,以後別來找我麻煩,不然,我定不手軟。”茶館老闆走出小巷不久,又轉身對着漆黑的小巷說。

高老頭來不及追上茶館老闆,待他來到小巷口時,茶館老闆早已消失在另一片黑暗裏。高老頭略感失望,又好奇剛才老闆在跟誰說話。於是他便探頭往小巷一看,但裏面什麼也沒有。

“真奇怪,他剛才明明在跟什麼人說話,怎麼一下子就連人影也看不到。”高老頭滿是疑惑,左顧右盼後,又向茶館老闆消失的方向走去,被黑團吞沒。

火紅的太陽由山巒底蹦跳出來,把天空染成鮮艷的彩色,天邊漸漸明亮,喚醒大地的一切。清風吹送四處,輕拂枝葉,掀起地上的沙塵。街道上行走的人漸漸多了,攤販放下沉甸甸的竹籮,在地上鋪好白布,熱騰騰的蒸氣徐徐上升,食物的香氣被風帶到四周,吹進高老頭的鼻孔,把他從夢中叫醒。

“真香。”他半醒半睡地說。

昨夜因找不到合適的地方,高老頭在外頭繞了個大圈後又回到茶館,走了一整天,已疲憊不堪,便索性睡在茶館側牆小巷的過道。雖是炎夏,但城裏早晚溫差頗大,害他瑟縮一夜,早上醒來鼻水直流,噴嚏打個不停。旁邊的茶館已開門做生意了,門口放着一大蒸籠,伙計打開竹蓋時,那熱包子散出的陣陣肉香味,令人垂涎三尺。高老頭就一直看着蒸籠開開閉閉,蒸籠旁邊竪立着一小塊木板,寫着四錢一包。高老頭手插衣袋,左翻右倒才弄得個兩錢。他另一隻手按住衣服另一邊的暗袋,厚實的重沉的錢袋就放在那裏。他知道這是給算命先生的救命錢,絶不能花掉一文。

高老頭走近蒸籠,膽怯地問:“這包兩錢賣不?”

“走!走!沒有錢別擋住我做生意。”伙計揮動手臂,如驅趕蒼蠅般,用鄙視的語氣說。

高老頭忍受着肚皮裏咕嚕咕嚕的叫聲,轉身離開。茶館附近都是賣吃的攤販,各人用各自的方言叫喊,吸引行人來光顧。高老頭正要走過去看看,剛邁開第一步時,昨天跟茶館肥老闆爭執的小女孩又出現了,與他擦身而過,手緊握拳頭,走到蒸籠前,攤開手掌,向伙計展示兩錢的銅板。

“滾!你們一個個的,今天都吃錯了什麼藥,拿着兩錢來買四錢的包,那你們索性去搶好了。”

站在不遠處的高老頭見狀,心想倘跟小女孩一起,各人各付兩錢,湊着便可買個肉包子。於是徑直走到小女孩跟前,提出自己的想法。女孩想了一下,豪爽地叫了聲:“行!不過包分兩份,一大一小,我佔大的,你佔小的,如何?”

“那怎麼行呢?你我各出相同的份額,理應平分肉包,一人一半。”高老頭對這點算法還是會的。

“大爺,你行個好吧!我拿大份,不光是我一人吃的,還有我媽。”小女孩道出了原因來。

“這樣子啊……”他看着小孩,不知為何感到同情:“你媽在哪?要不我這個也給你好了。”話語剛出,他不爭氣的肚子也咕嚕叫響,哄得女孩咯咯大笑:“這位大爺,你還是留給自己吃吧!你也不比我們好得哪裏去。”

高老頭被小女孩取笑,黝黑的臉漸漸泛紅。由昨天到現在,他可是一點米水也沒有下肚,再不吃點東西,他也擔心不知能支持多久。

高老頭把小半個肉包子不一下便吃掉,因為吃得過急,差點嗆到。這時大街的人如潮水,沖向沙灘又退回海裏,來來回回,相互拍打,擊起四散的浪花水點。城裏的一天又開始了。高老頭心裏已打定輸數,人群裏找一個不知還是否生存的人,加上他又從未見過這個人,跟在大海裏撈針沒有兩樣。他蹲在茶館門口,凝望前面人群走動,腳與腳之間,突然又出現小女孩的身影,而且漸趨漸大,直至小小的身體完全堵住了他的視線。

“我媽叫我來多謝大爺你。”小孩說,嘴角還留有剛才肉包的一點白色粉團。

“沒有什麼大不了,不必謝來謝去。”他站起身,俯視身下束着雙辮子的小頭。“好了,我也該回去了。”他拍去身上的灰塵,轉向城門,道別了小女孩。女孩還佇足原地,看着高老頭被陽光拉得長長的影子,延伸到她腳前,直至老人的身影被人堆淹沒才離開。

五、重逢

校長先生一早就起床了,嚴格地說他是徹夜未眠,身旁的校長太太正睡得香甜。他小心翼翼,輕手輕腳下床,來到一樓的飯廳,正想叫張媽準備早點,卻發現母親已在吃着,旁聽還擱着一份西式早點和咖啡。

“我猜你昨天應睡得不怎麼好,今早起床時便叫張媽也準備你的早點。”老夫人專心吃着早餐,說話時沒有抬頭望他一眼。

“有勞母親了。”校長先生拉開椅子坐下來。

校長先生本姓萬,後來父母雙亡,由好心人家收養,之後跟隨養父改姓周。現在他稱之為母親的婦人,實是他的養母。自小養父母對他寵愛有加,供書教學,在他二十二歲那年,更送他遠赴歐洲求學,至三十歲才回來。回來時他家兩老十分欣慰,兒子雖不是親生骨肉,但在他們的栽培下,當日的小男孩,已變成彬彬有禮的紳士,而且學識淵博,儀表不凡。回來後不久,周大少爺便收到不同大學送出的聘用書,後來他選擇到距離最近的大學任教,因為想着可以方便照顧父母。

“我早餐後會出去辦點事,你和綺雲今天都留在家裏,不要外出亂跑。我已請陳秘書替你向學校請了一天假,你就留家好好休息吧。”老夫人早已安排好一切。

“知道。”校長先生面對母親的命令,只能答應,沒有半點選擇的餘地,如當年般,也不容他作任何選擇。

直立式的古鐘剛敲打九聲後,周老夫人便叫張媽去請司機準備。張媽應聲便去,跟平日校長吩咐她做事的態度仿如兩人。校長站起身來,道別母親後又坐回去,邊看今天外文的早報,邊享受着自由的一刻。

汽車駛到大街後,由於行人太多,車被迫停下。周老夫人見離茶館也不遠,便吩咐司機先行回去,並按指定的時間回來接她。老夫人雖年過七十,但仍健步如飛,踏進浪花四濺的人潮裏。來到茶館,企堂見她衣着光鮮,便殷勤地迎接了她,領她到大廳一角的獨立包廂。

“太太你是第一次光臨小店的吧?”企堂安排好座位後,見老夫人並不面熟,便隨口說。

“嗯。你這裏有什麼好茶?”周老太面無表情,板起臉問企堂。

“我們這什麼茶都有,算到名貴的當然是武夷山大紅袍。”企堂說起熟悉的業務時滿心自信。

“那給我來一點,另來一杯花生米。”

“好的,馬上送來。”

企堂走後,周老太四周觀察一番,發現茶館的坐上客多為男性,偶有一兩枱男女結伴。按兒子昨天所說,該是在這間茶館門口遇見那小女孩。她今天決定要等到女孩,吐出憋在心中多年的一口氣。

周老太一坐就是一天,但憑她如何盼望女孩的出現,到黃昏日落時女孩始終沒有出現。茶館的客人見天色漸晚,亦紛紛離去。企堂留意到周老太像是在等什麼似的,本想好意詢問,說不定能幫上忙,但他還未開口,周老太那雙兇巴巴的眼睛已把他嚇退了。如今已到打烊時間,雖有十萬個不願意,他還是硬着頭皮走到老太面前,彎腰細語:“這位太太,真不好意思,小店正要打烊,不知你還有什麼吩咐呢?”

聽到這句話,周老太才意識到原來自己已來了一天,便結了帳,抽身離去,臨走前,拿了幾個錢打賞給企堂。他雙手攤開,接過賞錢後,笑得合不攏嘴,連連彎腰叩首:“貴客你走好。”

周老太回到家時,大屋的大廳一片光明,水晶吊燈反射黃色的燈光,如鑽石般閃爍耀眼。校長先生聽到大門略有動靜,猜想定是母親回來,便和太太前去迎接:“母親你回來了,我立即叫張媽準備開飯。”校長先生說後,轉身朝廚房門口說:“張媽,老太回來了,準備開飯。”

“我不餓,你們自己吃吧。”周老太有氣無力的說,之後便走回自己的房間裏去。

房間滲透柔滑的月色,一片銀白,與墨藍形成鮮明的對比。周老太推開陽台的玻璃門,仰望上空偌大的月亮:“你連一次機會也不給我,你果然絶情,教我不得安逸善終。”周老太對着外面一片黑夜,自言自語,眼淚滴到地上,化成虛無。風吹黑夜,發出沙沙聲響,使這片黑成了更黑的一片黑,把周老太吞噬下去。

夏 月

2021-03-12 夏 月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106249.html 1 交錯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