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到賞時方可愛

我寫過一篇題為〈人人都愛雪？〉的小文，有人認為我破壞了他們對雪的美好印象，有人認為我實話實說。我寫文章，全是從心所欲。

我也承認雪是非常可愛的，尤其是清閑無事、手無急務、心無雜念之時。看到雪花紛紛揚揚，千山素裹，而我則食飽穿暖，一杯在手，萬慮全消。面對白雪皚皚，美感油然而生。但有時候為了衣食、為了家人，不得不勞心勞力，冒着風雪外出工作，倘要我讚美寒雪，未免有點強人所難了。

我第一次看見雪，是在抗日時期。時值年終，我和一位同袍奉命從珠三角跑山間小路，繞開日軍駐區，前往粵北廣東省政府遞交要件。那年冬季非常寒冷，北風如刃，冷雨如剪，一路上吃盡苦頭，正是“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接近山區，地屬高寒，天漸入黑，忽然覺得頸臉寒颼颼，伸手一摸，滿手白茫茫。 同伴罵口不絕：“下雪了，越窮越見鬼！”雪下到泥濘中又冷又滑，我們穿的草鞋濕成一堆爛草。雪越下越急，打在臉上時同伴又罵：“天唔落雪得唔得？專搵老子作對！”蹌踉走過山坳，小旅店在望，開房上床，擁衾高卧，沉睡如同一堆爛泥。

後來我移民加拿大，對雪認識更深。在一個聖誕節假期，我與獵友出獵，加拿大與美國接壤，森林莽莽，大雪連天，獵區就在兩國邊境，那天運氣不壞，一槍得鹿。天色漸黑，打算在松林過宿，我們砌起雪牆，以帆布作屋頂，燒起篝火，在雪屋旁邊剖鹿。烤鹿腿作為晚飯，沒有香料，只在上面灑些蒜鹽，鹿膏烤起來發出滋滋聲，肉香四溢，我們助以伏特加酒，正吃得開心時，忽然出現幾個人，他們操着西班牙語伸手向我們討食，我們便割鹿肩再烤。原來他們是一家人（一對夫婦和兩個孩子），逃自墨西哥，在美國討生活，申請居留不獲批准，想趁着聖誕節逃到加拿大做黑工，但在下雪天迷路。我們對他們的境遇寄予同情，天明帶他們越境，他們大喜過望，說：“上帝仁慈，給我們大場好雪逃亡。”

雪之於人歡愁兩極。你叫天在下雪與不下雪之間，如何選擇？

李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