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來過
早上十點,他看着她走進安檢口,然後便搭乘地鐵離開了維也納國際機場。
他首先去了維也納最著名的景點斯蒂芬大教堂廣場,教堂旁邊有一家服裝店。他一度認為,陪女朋友買衣服是這世上最令人敢怨不敢言的事情,這是他從自己前兩任奧地利本土女友那裡得來的切膚之痛,直至他遇見了她!她是他見過購物效率最高的女性。她只在換季打折的時候買衣服,看中了某個款式,不管是外套或是長褲,一概不試,拿上就直奔收銀檯。他曾勸她先試穿再決定,她卻說:“有什麼好試的!我這身材放在中國都是偏瘦,反正在歐洲只能穿XS特小碼!”自那以後,他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輕鬆的男朋友。
閒逛了一陣,他又進入地鐵站,在“維也納中站”下車,車站對面是Thalia書店。她很少在書店買新書,因為覺得太貴。唯一的例外是,他問她有沒有讀過卡夫卡(Kafka)的小說,她說沒有,他頓時驚訝地說:“你一個德語系的學生,竟然沒有讀過卡夫卡!”她大概是覺得受到了奇恥大辱,立刻花十歐元買了一本卡夫卡的小說。
他在書店裡逗留了半個多小時,再次搭乘地鐵,在瑪利亞希爾夫大街站下車。這裡有一家接近兩百年歷史的咖啡館,周末的時候他和她時常來坐坐。她曾在這裡和他講中國聊齋故事。她說,很多中國女鬼,或者叫女妖,都是蛇或狐狸變的,她們為了保住自己的人形,必須吃人心、吸陽氣,這主要是靠和男性發生肉體關係來實現。他環顧四周,壓低聲音說道:“為什麼中國的鬼故事這麼色情!”她忍不住笑起來,連帶旁邊桌的幾位客人都努力繃着臉、憋着笑。
之後,他又來到多瑙河,沿着河畔走了很久很遠。每到夏天,他有時間便要來這裡游泳。她極少陪他一起來,藉口是河岸邊的日光太強,怕曬黑皮膚!有時他實在約不到其他朋友,她便勉為其難陪同前往。他在河裡游泳的時候,她便在岸邊看書或玩手機,但是非要打一把傘。在一群群戴着太陽眼鏡、恨不得袒胸露乳享受日光浴的歐洲人裡,她活生生將自己變成了一道風景線。她後來覺得自己太鶴立雞群,便將傘捨棄了,轉而用一把她從中國帶來的摺扇擋在額頭上方,說是遮陽面積比太陽鏡終究大一點。夏日午後的灼目陽光,透過絲綢扇面,被濾成了一片柔光,溫和地照着她低垂的眉眼。他趴在河岸上,拿起手機,給她拍了好幾張照片,可是總覺得少些意思。他鏡頭下的她永遠沒有他眼裡的她好看。他曾說:“你的眼睛真的非常乾淨清澈,好像裡面有一股泉水,可以反光。”她說:“因為戴了隱形眼鏡。”
他回到家時,已經快晚上八點了。他呆呆地立在門口,窗簾在晚風中時起時伏,桌上依舊擺着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回憶錄《昨日的世界》。在她即將回中國的前半個月裡,她一直在讀這本書。她有一次對他說,想坐在餐桌上,面朝窗戶,然後他從後面給她拍一張背影照片。他強烈反對:“不,餐桌是用來吃飯的,不是用來坐的。”某日傍晚,他回到家,一推開門,便瞧見她坐在餐桌上,腦袋低垂,雙眼緊閉。他本想叫她趕緊下來,可是突然有什麼東西堵住了嘴。他緩緩走到她身旁,倚靠餐桌,對着她耳朵說:“嘿,犯睏了嗎?”她睜開眼,腦袋搭在他肩膀上,輕聲說道:“嗯,有點,看着看着書,忽然想起你。”
他圍着餐桌來回走了好幾圈,然後直接坐在上面,拿起那本書,忽然發現裡面有一張卡片。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她發來的一條語音信息。她聲音略帶沙啞,或許是因為坐了將近十個小時的飛機,她說:“馬丁,我到北京了。”
聽到她聲音的那一瞬間,他終於忍不住哭起來。他努力定定神,按下語音發送鍵,對她說:“你現在坐上機場巴士了嗎?我……我好想你……我早上從機場出來,一直不敢回家,我怕一回到家就忍不住想你,所以就想着在外面閒逛一天,可是我一整天都在想你,我去了你所有最喜歡去的地方……我真的好想你啊……”他鬆開發送鍵,雙手捂着臉,嚎啕痛哭起來。
《昨日的世界》裡的那張明信片想必是她昨晚悄悄放的,上面是她的德文字跡:我最親愛的馬丁,世界很大,可惜我們不能一起看了,生命很長,可惜我們不能一起走了。在未來無數的日升與月落之間,或許某日我們的愛不復存在,可是我將永遠對你心存感激,謝謝你,曾經來過我的生命。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