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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01月22日
第F04版: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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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魔時刻之秘密

逢魔時刻之秘密

當振豪第一眼看到她,就已經愛上她了。躺在育嬰箱中的女兒,小得像個陶瓷人偶,彷彿一碰就碎。小小人兒睫毛長長,眼睛緊閉,鼻子則跟母親一樣小而筆挺。他本想輕撫她的臉龐,但怕自己粗枝大葉,手剛伸出又縮回去。

“別怕啦,是你自己的女兒,快抱抱她。”太太嘉琦虛弱地說。剛經歷完十多小時的陣痛,終於知道“死去活來”四字的意思,身體仍然不適,但心情卻舒坦而滿足,畢竟生育是一場賭博,而今天母女平安,她賭贏了。

“怎……怎樣抱?”豪尷尬地說。像他這種男人,一生抱嬰兒的次數不超過五隻手指,一時竟不知如何入手。

“傻瓜,你一手托她頸項,另一手托着屁股就行啦!”嘉琦沒好氣地說。

豪戰戰兢兢地抱起女兒,姿勢居然不差。他對着嬰兒輕聲細語:“可盈呀可盈,我是爸爸呀!你要健健康康、快高長大,爸爸會繼續努力賺錢……”可盈這個名字是太太改的,他也覺得簡單順口。人生中第一次抱着至親骨肉,感覺內心最柔軟的某處被電擊了一下,眼淚差點流下,忽然明白,父母對子女的愛原來是這樣的。

這一抱,就從此改變了他的人生,由以往的夜夜笙歌,變成整天黏在家餵奶、掃風、換尿布,雖然辛苦,但也樂在其中。說也奇怪,女兒與他似乎特別親,每次一抱她,不用十分鐘就安然入睡,反而嘉琦抱她就啼哭不已,總要由豪接過手才止住哭。

“這孩子連喝奶都不正經,咬得我好痛!”嘉琦抱怨。

“可盈連牙也未有,用什麼來咬你?”豪啞然失笑。

“總之……就是不舒服,好像……她在用嘴狠狠地去拉扯……”嘉琦說。

“那……有我這樣大力嗎?”豪在調笑,手也從嘉琦的腰遊走到臀部。

“衰鬼,別多手。”嘉琦笑罵,輕輕打了豪的手背一下。

這種勞累又甜蜜的日子,轉眼間過了半年。可盈日漸成長,眉目越發長得可愛標致,只是比較安靜,豪的雙親身體不好,嘉琦父母一早亡故,因此照顧孩子的重任,只能落在兩人身上,長年累月每晚起床兩、三次,嚴重睡眠不足。

“老公!老公!快醒醒!寶寶的面色不太對!”豪正在半夢半醒之際,忽然聽到妻子驚呼,立即睡意全消,慌忙到嬰兒床前一看。果然見可盈面色發紫,嘴唇灰白,用手探一下寶貝心跳,也好像似有還無,頓時嚇得六神無主。他忽然想起曾經在YouTube見過別人怎樣做CPR,努力回想並用在女兒身上,嘉琦則同時撥打九九九,救護車不用十分鐘就到,立即把可盈送往急症室。

“幸好你們有為她做心肺復甦,否則可能捱不到來醫院。”急診醫生說,可盈還在救護車時,呼吸心跳已回復正常,還會哇哇大哭,嘉琦的手卻還是止不住一直發抖。

“但她心臟似乎有點問題,建議在醫院做詳細一點的檢查,這次幸運,但不肯定會不會有下一次。”嘉琦聽到後即時情緒爆發,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既慶幸女兒撿回一命,又擔憂未來有什麼難關在等着自己。

經過一連串詳細檢查,證實女兒患有發紺型心臟病。醫生認為孩子太年幼,未適宜做手術,但只要定期服藥以及小心照料,身體該沒有太大問題,聽完醫生一番說話,兩夫婦才稍稍定下心來,從此對女兒更加呵護備至。

如此又平安無事地過了三年,可盈除了長得較同齡幼兒稍為瘦弱一點外,其他一切正常,只是不愛說話,明明有需要時就能說出“想喝水”、“要尿尿”這些句子,但總是不喜歡與人交流,對父親還好,尚會親暱地抱抱、偶爾也會撒嬌,但對母親嘉琦則仿如陌路人一般。

“我覺得自己和這孩子無緣,又或者是我們的八字不夾。”嘉琦苦笑,其實她已盡全力去討好孩子;買玩具、去公園,什麼也做足,但可盈還是連碰都不碰她。

“會不會……可盈有自閉症?”豪也察覺到女兒有點不妥,臉色也凝重起來。

“我覺得不像,自閉症應該不是這樣的,況且她對你不錯,唯獨、唯獨……”嘉琦忍不住抽泣,豪伸出手摟着太太的肩膊,也不知如何安慰她,或者正如太太所言,兩人八字不夾。

不久來到可盈四歲生日,豪在快餐店安排了生日會,邀請了自己父母,還有幾個已有子女的好友一同參與,人數不多,但也溫馨熱鬧。

快餐店職員把一個忌廉朱古力蛋糕推出來,眾人大聲唱生日歌,繼而一陣熱烈的拍掌聲。

“可盈,快吹生日蛋糕!”

“可盈,笑一個,眼睛望這邊! ”

“可盈,吹蠟燭前先要許願!”

成年人七嘴八舌地呼喚可盈,可盈則繼續木無表情。

“我不叫可盈。”小女孩忽然爆出這樣一句,周圍的大人都感到莫名其妙。

“你不叫可盈叫什麼?叫小豬女嗎?哈哈哈哈!”爺爺笑着說,伸手捏了捏可盈的面頰,其他人也忍俊不禁。

“我叫阿明。”可盈忽然說。

“乓”的一聲,原來是嘉琦的手提電話跌到地上。

“你說什麼?”嘉琦望向女兒,眼神流露出深深的恐懼。

“我叫阿明。”可盈說,雙眼直視母親。

“什麼阿明⁈你為什麼要這樣頑皮!激怒媽媽你很開心嗎?你說啊!”嘉琦忽然指着女兒破口大罵,賓客們都一頭霧水,嘉琦何以為了小孩一句童言情緒失控?大家都默不作聲,場面尷尬。豪拉開妻子,強顏歡笑出來打圓場,生日會草草結束,眾人也不歡而散,太太嘉琦則一言不發拿起手袋,就要離去。

“你要到哪裡去?”豪對太太的反常非常不滿,但仍強忍怒氣。

“別煩我!”嘉琦丟下一句,頭也不回地離開。

豪一手拖着可盈,另一手拿着派對上的禮物和氫氣球,走在周日安靜的大街上。初冬微暖的陽光照在臉上,他低頭望向女兒,她一如既往地安靜,眼睛直直望向前方的虛空,豪內心湧起一股深深的失落,因為他愛女兒,女兒眼中卻沒有他。

“那麼,我和媽媽在那兒住。”可盈忽然指向遠處一棟甚為殘破的唐樓,樓齡起碼五十年。豪知道嘉琦小時候確實曾在那裡居住過很長時間。

“可盈好厲害!知道媽媽以前在這裡住。”豪笑着輕撫女兒的頭,好奇女兒是怎麼知道母親小時候的住址,心想也許是妻子曾告訴她。

可盈搖搖頭說:“我也住在那兒。”

豪苦笑,知道女兒一向古怪,對小孩子的胡言亂語也不放在心上。

晚上接近十二點,可盈早早睡着了,妻子嘉琦才回家,滿身濃濃的酒氣。

“你在搞什麼了?女兒的生日派對你說走就走,現在還喝醉酒?林嘉琦你在想什麼了?喂!”豪為了不吵醒女兒,盡量壓低聲量,但語氣中仍充滿怒意。嘉琦一言不發,快步衝進洗手間大吐特吐,豪更是怒不可遏,但又不禁胡思亂想,妻子今晚跟誰喝酒?她是有外遇嗎?

良久,妻子從廁所出來,一言不發呆坐在沙發上。站在一旁的豪,一時間竟不知如何開口,內心的不安更甚於憤怒。

“你別胡思亂想,我心情不好,一個人在酒吧喝酒,一不小心就喝多了,對不起。”豪聽到妻子解釋及賠罪後,不禁鬆了一口氣,火氣也消了大半,但仍故意板着臉孔:“那你今天何故在女兒的生日派對中大吵大鬧?”

嘉琦低頭沉默了數秒,說:“你還記得今天女兒在生日會上說了什麼嗎?”

“她說什麼惹到你了?你知道小孩……”

嘉琦打斷豪的話,說:“她叫自己做阿明,而我弟弟就叫阿明。”

“原來你有個弟弟嗎?怎麼沒有聽你提過?”豪好奇地問。

“有的,但死了,死了很久。”嘉琦聲音沙啞地說:“我們兩個相差兩歲,我本來是很疼他的,但因為我爸媽……我爸媽都重男輕女,所有心思都放在阿明身上,我慢慢就由愛他變成恨他了。”嘉琦低下頭以雙手掩面,似乎正忍受着極大的痛苦。“在我十二歲那年,有一天,爸爸買了一支鋼筆給弟弟,而我卻什麼也沒有!阿明很喜歡那支鋼筆,不時在我面前炫耀,我心裡面好恨,好恨!”嘉琦完全沉浸在當年的回憶之中,聲音淒厲。

“有次我跟弟弟一起回校,我們正走在樓梯上,他忽然嬉皮笑臉提起那支鋼筆,我一時……一時怒火中燒,大力推了他一下,他就從樓梯上滾了下去,跌在地上不斷呻吟。我慌了手腳,跑下去把他翻過身來,才發覺他胸口紅了一大片,有鮮血不斷滲出來……原來衫袋中那支鋼筆,刺傷了他!弟弟一直跟我說:姐姐,救我,我好痛。我立即跑回家找爸媽,把弟弟送到醫院,但沒有辦法,鋼筆刺傷了他的心臟,未到醫院他已經昏迷了。捱了一星期,就因併發症傷重不治,我父母傷心欲絕,爸爸更從此每日酗酒,我的家也就這樣毀了。”

嘉琦望向豪,繼續說:“你知道弟弟住院的那個星期,我最害怕的是什麼嗎? 不是害怕他死去,而是怕他忽然醒過來,然後告訴爸媽是我害他的!”

豪剛認識太太時只知她親人早亡,忽然聽到她深藏心底多年的秘密,再回想起女兒今日路過妻子故居時的話,他只覺得手足冰冷、頭皮發麻,但暗暗發誓永遠不會將此事告訴嘉琦。

“所以你懷疑……懷疑可盈是阿明的投胎轉世?”豪問。

嘉琦慢慢點頭,說:“為什麼可盈生下來就有心臟病?為什麼她自少就與我不親近?為什麼她今日自稱阿明?這樣一切都解得通了。”

“胡說!別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一切都只是巧合!”豪低聲吼道,然後怒氣衝衝地走回睡房,用力關上門。他一向理性,即使有眾多巧合,仍是半信半疑,這晚他不停在網上搜索當年的報章新聞,計算一下,嘉琦今年三十四歲,事發時十二歲,那就應該是二十二年前的事,但九八年的報章資料尚未電子化,因此無法從網絡找到。

到了第二天,豪一下班立即跑到圖書館查找當年報章,他不是信不過嘉琦,只是事情太過離奇,他定要親身查證。

由於他不想追問妻子意外發生的確切日期,因此足足找了兩小時,才從九八年五月十六日的報章一角,找到“小學生失足從樓梯滾落,被鋼筆傷及心臟垂危”這段新聞,而內文確實提到傷者姓林,地址與年齡也相符,豪呆望屏幕良久,才真的相信妻子所講是事實。

自生日事件之後,嘉琦與女兒就更加疏離,夜晚經常喝酒,戒了多年的煙也復吸了。豪多次勸慰妻子,但嘉琦似乎已認定女兒就是死去的弟弟投胎轉世來討債,因此自暴自棄,而可盈除了如常地冷淡沉靜外,其他一切與別的幼兒無異。

如是者又過了兩個月。除夕那天,豪工作甚忙,接近六時仍在公司,忽然,手機鈴聲響起,來電顯示的是一組陌生號碼。

“喂。”豪應道。

“喂,請問是歐生嗎?我是張sir,你家剛發生火災,太太被燒傷了,請你來醫院一趟。”電話另一邊某把男聲說。

“什麼?什麼時候的事?”豪大驚失色,聲音大得全公司同事都望向他。

“火災……大概發生在五時左右,似乎只是客廳燒了起來,沒有蔓延到其他房間和鄰舍,估計是你太太在沙發上抽煙引致。”張sir說。

“人呢? 我太太和女兒沒事嗎?”豪聲音在發抖,一生從未如此恐懼過。

“你女兒沒大礙,太太身體情況你最好到醫院了解一下。”張sir說。

豪立即電召了計程車到醫院,快步走到急診室。主治醫生剛好從手術室出來,對豪說:“是林嘉琦家屬嗎?請不用擔心,你太太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左手的燒傷比較嚴重,過兩天需要做植皮手術。至於你女兒,基本上毫髮無損,全靠你太太一直用身體護着她。”

醫生微笑,豪道過謝便急忙入房看望妻子。只見父親拖着女兒可盈站在一旁,嘉琦躺在病床上,左手、右大腿都纏上了繃帶,嘉琦一見丈夫便掙扎着坐起來,說:“對不起老公!對不起!我不應該在沙發上抽煙的,我因為喝醉了,煙燒着了蓋在身上的棉被也不知道,我差點害死自己、害死女兒!請你原諒我,嗚嗚……”嘉琦伏在豪的肩膀上嚎哭,豪輕撫妻子的頭髮,說:“別哭,別哭,人沒大礙就好。”回頭望向父親和女兒,見女兒正呆呆望着母親,眼神複雜。

“據破門入屋的消防員說,當時火燒得挺兇,入屋就見嘉琦緊緊把可盈摟在懷中,否則小孩子不會安然無恙。”豪的父親說。

“這是我起碼應該做的,如果可盈有什麼損傷,我真的……真的不願做人了。”嘉琦說完又再嗚嗚哭了起來,兩夫婦就這樣在病房中談了半小時。豪說:“嘉琦,老爸,我怕可盈被嚇壞了,先帶她到附近走走,聊聊天,好麼?”

兩父女在醫院的飯堂對坐,晚飯時間已過,四周的人不多,只有幾個清潔工在打掃及收拾碗碟。

“可盈,火災發生時,媽媽一直用身體護着你,她其實是很愛你的,你知道嗎?”豪說,可盈卻一直低頭不語。

“所以可盈,還是應該叫你阿明,你可以放過嘉琦嗎?”豪說,可盈終於抬頭望向父親。

“客廳有閉路電視,而且有即日的錄影功能,我剛看過了,不是媽媽未熄的香煙燒着了棉被,而是你把酒灑到棉被上,再拋一根火柴把棉被點燃,對嗎?”豪沉痛地說,剛才在計程車上他已用平板電腦翻看火災的起因,才終於發現了事實。他發誓永遠不會將此事告訴任何人,包括嘉琦。

眼前這個只有四歲的女兒,這個他和太太親手帶大的骨肉,是冤家來討債也好、是惡鬼來報仇也好,即使將來如何害他們恨他們,他也決定永遠愛她,永不捨棄。

“火種燃起之後,你沒有離去,而是坐到媽媽身旁,握着她的手,難道……難道你打算和她一起死嗎?”豪問。

可盈沒有回答父親,剛剛在火場母親把自己摟在懷中的感覺,依然清晰地留在她的身體和心裏。她把頭轉向某個年紀老邁的清潔工,老清潔工正慢條斯理把另一張桌子上,碗碟的剩菜倒進垃圾車中。

“爸爸,人的一生很短,對嗎?”可盈忽然問父親,眼睛依然停留在老人身上。

“是的。”豪回答。

“所以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可盈說完後,忽然緊緊閉起眼睛。豪過去摸她,發覺她呼吸微弱,嘴唇亦開始發紫,叫喚她也不回應,接着居然不醒人事。豪知道可盈心臟可能又出毛病,立時抱她去急症室,醫生讓她服藥後情況才好轉,並提議是時候做一次心臟手術。

手術在三天後進行,跟嘉琦的植皮手術時間只差一天,豪一邊照顧妻子,一邊照顧女兒,還要處理居所火災後的維修事宜,疲於奔命,亦花費不菲,幸好豪一直有儲蓄習慣,身邊亦有朋友幫忙,才度過這個難關。

慢慢地,太太和女兒的身體好轉起來。而最奇怪的,是可盈在醫院昏倒的那天後,有些記憶從此失去,性格也從過去的冷漠沉默,變得開朗活潑。醫生說這可能是腦部短暫缺氧的後遺症,女兒也從此再沒有提過自己叫“阿明”。更重要的是,她與母親的感情突飛猛進,嘉琦大喜過望,在女兒出生四年後才真正感受到做母親的喜悅。而振豪呢,事業順利、家庭美滿,至於那段有關火災的錄影片段,他早就刪除了,一切秘密,就永遠成為秘密,管它呢,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

李峻一

2021-01-22 李峻一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96683.html 1 逢魔時刻之秘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