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等待原是無奈的、痛苦的,大抵世上沒有誰會喜歡等待,但事實我們都寧可有所等待。
去年春天開始,疫境中滿城恐慌,其後三百多個日子,人們沉住氣,小心翼翼地活着。疫情起落幾番,紛攘天地間,角落暗處,是不尋常的寂靜。靜默之中,隱隱一隻小鳥,拍着希望的翅膀,在凝重得快要窒息的空氣裡,告訴我們,唯一可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是被動的、沒有作為的。心甘情願去等一個人、一個時刻、一個機會、一個完成,都是美麗的事。但茫茫地在疫境中等待一個契機的出現,忐忑與焦慮絕對是一種折騰。在等待病毒傳播鏈消失的同時,太多人間的等待在悲劇延伸;等歸人、等歸家、等復工復學、等復常。原來等待是瘟疫的創傷併發症之一,防護與清潔則是疫苗面世前的君臣藥。
說到底,是要忍耐。等得不耐煩,便是新聞中所謂日本年輕人在疫境中的對“自我克制感到疲倦”,許是宅家日久,守不下去了。世界各地也迴響着相同的聲音與訴求。撇開民族習性不同的文化底蘊,我把這現象歸因於急於求成、即食文化的時代心理。等待不是新世界人類的一杯茶。
必須承認,我們的傳統老百姓特別能忍,女性尤甚。母親和她上一輩的婦女,對等待這回事都特別投入和認真,耐力超凡。生活裡最常見的,是每逢候人候車候船都必提前好幾個小時動身,深恐因遲到而失了信諾,或誤了行期,為此不惜虛耗生命,令人嘆息。實在,對舊時代的婦女來說,日子就是由無數等待織成的羅網。好運的,網起千斤盈滿,否則,網間只任海水流瀉。她們的一生,待嫁個好郎君、待兒孫長大、待遊子歸家,環境差時等運到,家人入歧途時等回頭,最後待晚福齊天。昔日那些靜坐簷下或隱在深巷的占卜師,對希望窺探命運的婦女的誠心贈言,不外是說,等待些時,好日子在前面雲深不知處。於是她們便心滿意足地奉上小錢,然後捎一個希望回家去,在一趟問卜的記憶褪色之前,啟動無邊線的等待工程,直至下一輪的問卜。每個希望是一顆鮫人泣出的水珠,等待是線,串起無數的晶瑩,如淚。生命就是一條長長的珠串。大禹治水,涂山女作歌:“候人兮猗!”這中國第一首情詩只有“候人”兩字,卻淒美動人;“兮”“猗”兩個纖綿得令人心碎的語詞,把等待的人在希望與絕望之間的忐忑幽咽聯綴,往復擺盪。等待,就是這樣的一回事。
等待瘟疫過去令人難耐,是因為欠了一個人間的信諾。當世上無一人能說準災難幾時到盡頭,我們便只好和等待工程良性互動,磨合種種可以撐下去的好心情。那段日子我和所有人一樣,在手機上接收到很多帶着好意的資訊:各地美麗的風景圖片、音樂名曲、舞蹈片段、食譜介紹以至解悶的智力遊戲等等,或考眼力或考手快,總之不要讓腦袋僵化,千萬不要無聊,軀體可以被囚,腦袋和心靈必須時刻激活,才可看花落又花開。抗疫要有樂觀的精神和小心的態度,是此刻社會集體的共識,讓人在失了方寸的等待中稍感安穩。
我們是在等待中創造命運。
等待是青煙,創造是爆發力。等上位、等出頭、等運行的荒涼,君子和舊日婦人一樣,常苦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生命的火花是要燃點的。寧戚高歌“長夜漫漫何時旦?”,齊桓公聽在耳裡,看牛的才有機會走上朝堂治國去,於是改寫人生下一章。今天,這行徑叫做進取和表態。有一年,學生臨畢業,告訴我他希望有朝一日能發達;我的建議甚為保守:那你便得好好努力儲蓄了!他說老師你落後了,儲蓄要天長地久等累積,節流太慢,也太薄待自己,你應鼓勵我進取地開源,開拓商機賺大錢,這已不是省儉的時代了!他給我的反教育,否定了大學多年來溫柔敦厚的農耕式灌溉,就差沒聲討我們不送他一套賺錢神器。急功如此,我只能暗暗為他可惜,可惜他打後的人生必然密鑼緊鼓,少了幾縷美麗的青煙;青煙繚繞處,斜陽照阡陌,總是好風景。
等待是美麗的。匆匆忙忙的尋常日子,被我們丟在腦後的人或事以至莫名所以的小念頭,丟了就是丟了,沉沒在瀚海,飛散在虛空,了無痕跡。忽然來了個措手不及的叫做疫境的時刻,生活的步伐不再匆忙,限聚令或封城令等新名堂遏制了曾經過度的活躍,我們可以深刻體認等待這尋常的心理狀態,在等待中,若能重新發現生命中曾經遺落的許多東西,不失為一種美麗的悟境。於是,待得疫情過去,我們便有了更新過的希望。北極臭氧層的大洞已忙不迭自我修復,空氣乾淨得可以放心呼吸,於是我們可以掏空內心的癡念,可以放開焦慮與不安,可以思考人生新方向,可以審視一些交友的賞味期限……。病毒消失時,枯枝敗葉落盡,我們重生。
等待是值得的。忍耐有時,創造有時,更新有時,希望有時。世界運轉飛快,像從天而降的一場肺疫,讓我們停下腳步,長噓一口氣,等待下一台好戲。
吳淑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