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幀山水畫觀鄧芬愛國情操
南海曇殊居士從心先生鄧芬,素以仕女人物畫譽滿近代廣東畫壇,世人每以“馬柳美人三絕筆”譽之,其筆下仕女,婀娜多姿,風韻絕世,所繪佛像羅漢,梵相形神,法相莊嚴,世罕其儔。然其山川勝境、花鳥草蟲,以至庭園樓閣,各科皆擅,無不精麗而深於物理,盡得文人畫之高致。
鄧氏甚少繪製山水畫幅,出遊寫生作品更是鳳毛麟角。上世紀三十年代後期,鄧芬避兵香港,經常與一眾名士文友登高攬勝,並即席寫生吟詠。筆者藏有其香港山水寫生作品手卷,包括描繪香港仔之浦口江灣、淺水灣之泛舟極浦、石澳之捕魚爭網、南灣及坑口等香江名勝,居高描繪,雅淡别致,渾然天成。文人畫名家談錫永教授嘗題此卷,曰:“客居海角住爐峯,對眼滄桑歷劫風。尚有閒情揮畫筆,寫將山水入空濛。好山好水好人家,畫圖寫入染煙霞。最是先生微醉後,揮毫恰似散天花。此卷為曇殊先生寫景墨稿,於不經營處即見其氣韻生動,是為難能,此即所謂得意忘形,讀此卷者須於筆墨之外以求其心境。劉季仁弟尚祈寶之。辛卯春三月談錫永並記。”
香港藝術館前總館長鄧海超先生,對鄧芬之繪藝頗有研究,嘗評曰:“其早年山水較近傳統,遠溯南宋馬遠,夏圭;尤得力於明清畫風,也頗受清石濤率放恣逸的風格影響。與其他畫家如黃般若、趙少昂、呂壽琨一樣,他來港後也寄情醉心於香港的秀水名山,在寫生基礎上繪畫了多幀香港山水景色的畫作,行筆用墨自然揮灑,筆情墨意表露無遺。其描畫港島風光的作品,當可反映他在這方面的風格特色和成就。”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鄧芬好友黃般若避居香港,並開始參加“庸社行友”的行山遠足,遍遊港、九、新界及離島,尋幽訪勝,寫生採稿,並以其豪邁筆觸,以“香港入畫”為主題,創作出一系列描繪香江漁村海岸風貌的畫幅。其在山水畫風上有所轉變,某程度上可能受到鄧芬的影響和啓發。
一九六三年癸卯閏月,鄧芬辭世前一年,嘗有一山水作品寫贈女弟,畫幅高三十三吋、寬十一吋半,擬寫“天下第一雄關”嘉峪關,長城塞外,煙波浩瀚之景。嘉峪關位處甘肅省嘉峪關市以西一處狹窄的山谷中,城關兩側的長城橫穿戈壁大沙漠,是明朝長城最西端的關口,東連酒泉,西接玉門,背靠黑山,南臨祁連,歷史上被稱為河西走廊的咽喉。此乃鄧芬極為稀罕之題材。鄧氏早年嘗遍遊大江南北,名山大川,晚年似乎記憶猶在,對於祖國壯闊河山,內心頗有體會。此幅題為:“長城內外,惟餘莽莽”,此二句出自《沁園春 · 雪》,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毛澤東從延安飛重慶,與國民黨進行談判期間,詩人柳亞子屢有詩贈,十月七日,毛澤東書此詞回贈,隨後與柳亞子的和詩一同於報刋發表,轟動一時。全詞內容如後: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望長城内外,惟餘莽莽;大河上下,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驅蠟象,欲與天公試比高。須晴日,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鵰。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該詞描繪北國壯麗無比的雪景,遼闊千里,大氣磅礴,令人感到蕩氣抒懷,展現了詞人對祖國壯麗河山的熱愛。又評論著名歷史人物,歌頌歷代英雄領袖,從而抒發作者的豪情壯志、愛國情懷。
鄧芬生逢歷亂,當年中國經歷重大政治及社會巨變,本身出自書香世代的儒雅家庭,祖輩是鹺商,於廣東陽江各埠經營漁票業,是廣州市其中一個名門望族。一九一七年丁巳,父親鄧次直離世,自此家道中落,因為庶出,頗受家族冷待,故此促成其狂傲不羈的個性。一九二一年得到高奇峯大力舉薦,參加廣東省美術展覽,得以名列廣東畫壇,由此聲名大噪,並開始其繪畫的職業生涯,又由於其家庭背景的關係,昕夕過從鹽務名人梁季寬,在其《卷密齋》座間,得以認識眾多政商界名人,如陳少白、陳之鼐、譚長年、梁慶桂、余肇湘及孫中山大元帥府胡毅生、葉恭綽、趙士覲等,後更受當時廣東省財政廳廳長古應芬之邀,短暫擔任秘書一職。當年他於滬粵兩地,周旋於富商巨賈、政界名人之間,熟知政商內情,對於國家及社會事務,有一定的理解,因此面對國家遭逢內憂外患,更加對國家民族的發展,抱有殷切的關心和期盼。
日治時期,鄧芬曾有一段屈辱無奈的經歷。藝文界前輩潘兆賢教授,嘗撰文記述:“抗戰時,日軍南犯,粵港淪陷,鄧芬與日官有往還,聞某年應日酋矢崎請以畫祝日天皇壽,迄我國勝利復圓,士林避之。鄧芬牢落莫偶,自號‘泳人’,有悔悟意。羅瑛、吳肇鍾,馬武仲夙慕芬傅才華,抑本乎弗能以人廢藝,與其納交。芬漸心無罣礙,活躍畫壇。鄙意人孰無過?芬能歸過,蓋不失為赤子之心。”一九四八年戊子六月,鄧芬於澳門藕絲孔居畫室,親筆題署《曇殊泳人芬》,表達其悔疚自責之感受,相信除了自我嘲諷之餘,或許有着鞭策鼓勵之意。
鄧芬好友鄭春霆在其《從心先生傳略》中亦有如下敘述:“香港棄守後,返廣州,跼蹐於狐犬嘯噑之下,脅息而處,以活殘喘,殆亦明哲保身之道,亦大可憐也,時余于役柳州,有事返穗,信宿急行,偶與芬晤,芬似有所感,即畫蘭花一箭見贈,題詩其上,落句有云,何處託根無淨土,一枝留得所南栽,自悼之意,溢於言表。”
一位省港名報人與鄧芬訂交數十年,在其《港澳勾奇錄:百年來粵曲翹楚鄧芬》中憶述:“淪陷時期,鄧芬生活很苦。汪精衛請他上南京做官,他不肯出。有一次,汪精衛派人送了五萬元‘儲備券’(當時的銀紙)給他,還命福民堂送了一百両鴉片煙膏到他家中,請他寫四幅畫,寫四幅字,畫上還要題詩,一共是八幅,那是用來作為賀壽的禮物,送給日本之昭和天皇的(即裕仁日皇)。那時候,鄧芬也不能不收,但他明知這八幅書畫是送給日皇的,這是關乎一個中國人的民族氣節問題,所謂讀聖賢書,所學何事,他是萬萬不能動筆的,在無可奈何之下,他只好全部收了。但過了一個月之後,他忽然失蹤了,連他的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汪精衛所送的銀紙和煙膏等全部封存好,放在房裏,原來他是半夜化裝出走,走田基路,走到一條小村落去躲避了。”
一九四二年夏天,鄧芬與京劇大師梅蘭芳、粵劇泰斗薛覺先三人,以及影星胡蝶、吳楚帆等文藝界人士曾被迫加入“廣州觀光團”,參觀汪偽政府統治下的廣州。對於此行,鄧芬深惡痛絕,卻又無可奈何,回港後,三人於薛氏位於港島福群道寓所“覺廬”合繪歲寒三友圖,藉用“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凋”的寓意,表達三人堅貞不移的志節。三人合作的歲寒三友圖共兩幅,其中一幅由梅蘭芳題詞,另一幅則由鄧芬題詞,曰:“歲寒誰為表予心?唯與此君相契久。難得東風第一枝,喜神譜入成三友。平愷自畫竹,畹華為寫梅,余畫虬松並題截句,存之覺廬,用結墨緣。壬午夏,從心芬識在香港。”鄧芬晚年,嘗撰《牧羊北鄙》一曲,寫漢代蘇武受困匈奴,堅貞不移,寧死不降,流芳百世的事跡,再三表明心跡。
一九六四年鄧芬辭世,著名報人李燄生①曾輓詩悼念,並題記謂:“抗戰時在桂林,女畫家游雲山女士(現已出家曰曉雲大師),飯於我家,盛稱夢覺紅樓一曲,並道作者,予始識鄧芬先生之姓名。勝利後南歸廣州,與友人袁兄論詩,彼謂香港淪陷於日軍,先生落於敵手,特務機關長矢崎,要其作桃花扇,先生題詩於上,有‘血染桃花不算春’之句,比之王右丞凝碧池頭②,更深意義,故心頗儀之。逃難於香港後,得於文酒會中相識,共道相慕之意。但予懶於交遊,彼此未多過往也。依稀在五年之前,與友人茶敘 ,先生過座撫予而言曰:‘馬老兒,我將寫一畫贈你。’予遜謝之曰:‘既投以桃,嘗報以李。君既贈我以畫,我當酬君以詩。’但人事匆匆,先生畫未贈,遽歸道山。予住新界,因阻車謨時,不及趕送,此懷耿耿而不已。為踐宿諾,已成輓詩,無法相致,但錄而出之,以表交遊之一段情而已。”輓詩云:“血染桃花不算春,曾從詩句識斯人。江湖落拓樊川蕾,圖畫精工伯虎新。秋雨茂陵方得痛,颱風蓬島竟歸真。紅樓夢覺歌聲在,賸有騷魂萬口親!”
當年許菊初先生詩輓鄧芬,亦有如此題識:“惆悵深秋一炷香,卅年影事幾迴腸。六如挾筆矜當世,太白能詩屈上方。月暗水明珠露夜,扇捐綆斷海天荒。昔時麗句人還憶,歸到泉台恐未忘。(某歲陳璧君(汪精衛夫人)以重金託君繪佛像數幀,遣人坐索,促君作稿。越日視之,君故為不當意狀,毀去再畫。翌晨,起視,又不當意,復毀去。如是者數次始成。所以如此殆示,亦曰王前意也。)”
上世紀四十年代末,鄧芬攜家寓居澳門,與愛國商人暨華人領袖何賢先生訂交,惺惺相惜,友誼深厚。鄧芬嘗將其珍藏之二十四史共六百二十六冊慨贈何氏,冀望託付得人,負起傳承中華文化之大任,其間鄧芬更對何氏的愛國熱忱,極為敬佩。筆者藏有一幀鄧芬與何賢的合影,是二人交誼的重要見證。這張照片攝於一九四九年十月十五日,鄧芬作為介紹人之一,與何賢同被邀請前往澳門中央大酒店六樓金城酒家,為殷商傅德蔭女兒傅翠芬證婚。傅氏婚宴的前一天正是廣州解放之日,鄧芬在此幀婚宴留影的相片背面,親筆記錄了他出席傅氏婚禮之盛事,更在左下方寫着“昨日廣州解放了”七個字,隱約流露出心中對祖國的未來,充滿着熱切期待。解放後一九五六年十月一日,他獲邀請與澳門各界愛國人士一同回國觀光,慶祝國慶,遍遊祖國東北京滬各地,歸來時引為快事。
“江山如此多嬌,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鄧芬藉《長城內外,惟餘莽莽》這幀山水畫幅,憑畫寄意,展現其對祖國河山的熱愛,對祖國富強興盛的期盼。今天祖國完成了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毋懼外侮,鄧氏終可釋懷矣。
劉 季
①李燄生先生,早歲隨孫中山從事革命活動,抗戰期間,曾出任廣西省綏靖公署參議及省政府參議員,熟悉政壇內幕,有報界“霹靂火”之稱,五十年代以筆名“馬兒”在香港政論界名噪一時。
②唐天寶十五年(公元七五六年),安祿山兵入長安,曾大宴其部下於禁苑凝碧池。當年大詩人王維不願為逆賊安祿山所用,被拘禁於洛陽菩提寺,好友裴迪前來看望,並訴說逆賊於凝碧池頭迫害梨園弟子,悲慟莫名,一時淚下,口占《聞逆賊凝碧池作樂》一詩,怒罵逆賊安祿山。詩云:“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再朝天。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