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竹
除夕,住院的病人反常地增多,估計與天氣驟然變冷有關。老人家們一凍
,心肺就不行了。如今過年,真切的炮竹聲幾乎銷聲匿跡。有人說,這是文明社會的體現。不過,文明和進步,就一定要碾壓、粉碎乃至清掃我們的歷史、傳統和文化嗎?
沒有炮竹的新年,實際上與普通公眾假期差別不大。我值夜班也不覺遺憾,心裡盤算着等到過年後,挑選哪個時間把年夜的半天和年初一下夜班這一整天,一起補回來。
晚上八點時,護士忽然打電話來,說有家屬要見醫生。我以為是什麼人病情惡化了,便趕緊跑去八樓。這兒是政府資助的三等床病區,三人一室,滿六十五歲的老人可免費住院,環境一般。但,清潔衛生還算不錯。醫生團隊也從不馬虎。
我還沒碰到患者,便被護士站前的護士長和家屬擋住了。那是一位戴着厚厚眼鏡的女士,步子遲緩,銀髮被梳成馬尾,臉上卻沒有太多應有的皺紋。
醫生,你可以讓我媽媽換一間病房嗎?她的房間很靠近餐室,那兒的電視整天在播新年節目。
新年,放新年節目又怎麼啦?
她害怕聽到炮竹聲,以前一聽到就哆嗦、大喊大叫,甚至放聲痛哭……
阿姨,婆婆九十多歲了,她的聽力一定很差,外面發生什麼,她其實不太知道的,不用擔心嘛。護士長向銀馬尾解釋,語速儼然暴露了她的不耐煩,也許這句話已重複了不止一兩次。
可是,她的眼睛或許能瞅到電視呀,看到放炮竹也不行……
九十歲的老人,視力會退化到嬰兒水平,只有正常成人的十分之一,你別擔心。我加入了勸解的行列,全然不顧自己在信口開河,因為我估計這樣的老人大多已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甚至容易情緒化,變得像嬰兒似的,隨時哭鬧,那麼他們的視力、聽力難道就不該像嬰兒那樣嗎?
在家的時候,逢年過節,我們都不敢開電視的。你們,可以網開一面嗎?銀馬尾依舊不依不饒。
女士,以往新年或許可以,可你看,今年病人這麼多,你要調來調去,談何容易?護士長似乎生氣了,只是用口罩掩飾着煩躁。
醫生,你能說說話嗎?
阿姨,我只是為醫院打工的低級職員,只管治病的事,婆婆如果今晚病情穩定,沒有什麼不舒服,我就告退了。
我心裡其實想說,這些調床位的破事,是由護士和行政人員負責,與我何干?
不過,我還是象徵式地走進房間。老人就躺在中間的床上,從這個角度,的確可以對餐室電視一覽無遺。只見老人向內側臥着,動也不動,露出的手臂如同一根枯枝。走近問候時,她茫然地轉過身來,面無表情地伸手用力抓了我的手掌一把,好像代表握手,也好像代表求助。這是一張被歲月無情蹂躪過的臉,像一團揉皺的舊報紙,上面寫滿了痛苦、災難和無奈。
老人因為什麼住院?
還查不出什麼毛病,住了幾天,據說在家裡不肯進食。護士長說。話語在冬天加了暖氣的醫院室內,卻像凝結了一般。
我們輕輕跟銀馬尾揮揮手,便把門關上。潛意識地,我們把老人留給了安詳和靜謐。不過也有可能,把老人扔給了寂寞、黑暗和恐懼。
電視機在凌晨零點準時敲響了新年鐘聲,隨即鞭炮齊鳴、普天同慶。我努力安慰自己、暗示自己去感受炮竹爆炸後紅雨紛飛、星火燦爛、擂鼓震天的熱鬧畫面。
就在這熱鬧非凡的畫面旁邊,卻有一張失落的臉,像連串炮竹爆炸後,個別沒有炸開的紅色小捲紙,啞彈似地散落在地上,無人問津,這就如同老太太害怕炮竹的緣由,絲毫不引起大家的興趣一樣。
這件不愉快的事很快就在我心頭溜走了。
今年農曆新年來得晚,二月中旬才姍姍來遲,而一個多月之後就是清明節了,家鄉又有提早掃墓的習俗。於是三月中,我們便離開澳門,踏上回鄉的路。掃墓,家鄉方言稱之為“行山”。因為在舊時代,墳冢大多都修在深山老林裡。
幼年時,我總覺得家鄉村後的那座山林很深,墳塋星羅棋佈,但並不恐怖,因為我只有清明時節才有機會光顧那兒,而大白天,鄉人行山者甚眾,還帶了許多諸如燒豬、水果和米糕等祭物。同姓同族的小孩兒,時常天真爛漫地隨行,說着笑,玩着遊戲,行山對他們而言,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的春遊、野餐。
埋在裡面的祖宗最高興的不就是見着小後代們嗎?年長後,我還是記不住他們的名兒,只以兄弟相稱,隱約知道彼此有共同的曾祖父或高祖父而已。而山林卻更像衰朽的老人了,現在與其說它還是山,不如說是一個高坡罷了,山腳的原始地貌已被改造成工廠和倉庫,山上的樹木被伐得稀稀拉拉,恍如老人幾近禿掉的腦袋。路面,是橙紅色的泥巴,連荒草萋萋的詩情畫意都無影無蹤了。過去,我們要一邊砍拔雜草一邊開路才能見到墳冢,現在,一眼就穿過殘存的灌木,望見那墳前的開闊地了。
這些墳冢,往往是曾祖父、曾祖母一處,祖父、祖母又是附近另一處,全部用泥土堆成,沒有水泥建構和石碑。或許,祖先就是用這種最簡樸的方式提醒後人每年都要來祭祀、修葺一番,否則風吹雨打一年,土堆就矮了一大截,雜草、鼠洞、蛇穴縱橫,幾年之後或許墳堆影子都難尋覓了。
我和爸爸、叔叔、堂弟在爺爺的墳前獻上果品和燒豬肉、燒鵝,母親和嬸嬸點燃香寶,念念有詞。
來,老竇,吃上幾口“金”豬,還有“金”鵝吧!爸爸像對着活人說話。
爸爸,這是燒豬、燒鵝,怎麼變成“金”豬、“金”鵝了呢?我第一次留意到爸爸的自造詞彙,百思不得其解。
你懂什麼⁈
大家打開米酒蓋,用小杯子每人奠一遍。於是墳土前便散發出沁人心脾的酒香,確實讓沉睡在裡頭的爺爺品嘗到了。
他們說,爺爺生前最喜歡飯後小酌一杯。可是,我沒有見過爺爺,我只聽聞,他早年在澳門打工,早早就撂下年幼的叔叔,去了另一個世界。魂兮歸來,葉落歸根。澳門人,哪個不是移民?爺爺便執意讓後人把自己遷回鄉下。
拜祭近尾聲了,叔叔和爸爸支起了一根臨時砍來的粗壯樹幹,把一大盒炮竹打開、掛上。我遠遠望去,覺得那彷彿是一串紅彤彤的機關槍彈鏈,從樹幹頂部延伸到墳冢前。
爸爸,這是由澳門帶來的嗎?
廢話!澳門現在哪裡能買到炮竹?連炮竹廠都在幾十年前廢掉了。這些,都是鄉下小賣部出售的,又便宜又漂亮,據說還爆得最響。
是哪兒製造的?
管他呢!反正能點着、能爆炸就行啦!
爸爸把一小塊廢報紙片捋成長條,接上炮竹末端的灰色藥引,年輕一點的叔叔便擔任最危險的角色。他敏捷地用打火機把報紙點燃,隨後一把拉着爸爸奔跑到墳冢五六米開外的樹後。我迅疾想起了點燃炸藥包、完成任務、安全脫險的士兵。
藥引“嘶嘶”地冒煙,像山蛇不斷吐着警惕的信子,說時遲那時快,炮竹的“子彈”串“噼里啪啦”地用五六秒鐘把自己粉身碎骨、聲震山谷、烈焰如花的命運無私地奉獻給孝子賢孫和泥土下的先人。
最後一聲巨響,樹幹頂部最飽含火藥的炮竹核應聲四射,化作天空中紅雨一陣,天女散花地撒落人間,像結束使命般的安逸、輕鬆。地面上,未燃盡的紅紙屑,恍如鮮紅的無數斑斑點點的花瓣,把墳冢裝點得熱烈、氣派。此刻,瀰漫着的火藥味就是親情的滋味。
爺爺他們最喜歡這些爆炸的聲音?
就是討個彩頭,熱熱鬧鬧,花開富貴,還寓意子孫開枝散葉,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來行山的,哪個不燒炮竹?叔叔說。
你覺得,老竇會真的鍾意聽炮竹聲嗎?突然間,爸爸愣愣地反問了叔叔一句。叔叔愕然,連忙說,老竇去世的時候,我才四五歲,對他沒有什麼印象,也不可能問過他本人呀!
我們不過是入鄉隨俗。老竇,以前在澳門是給炮竹廠打工的!
我和叔叔一聽,頓時噤若寒蟬。爸爸便娓娓道來。
原來,半個多世紀前,澳門氹仔遍佈炮竹加工廠,“億龍”就是其中一家,公司總部在香港。那時候,炮竹製造業是澳門的支柱產業之一,又因為內地與外國缺乏經濟聯繫,澳門的炮竹便一枝獨秀地銷往全球,甚至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國慶節也能嶄露頭角、大受歡迎。氹仔那時山林田野一望無垠,人煙稀少,非常適合炮竹加工這行的運營。為什麼?就是因為危險!
爸爸說,當時很多氹仔居民以炮竹業為生,一些小孩甚至會到工廠幫父母插藥引。但是,爆炸事故經常發生,每個廠每年都有四五起慘案。他小時候曾見過一家九口在爆炸中死亡,街上有九口棺材被抬走,連街坊都看得哭哭啼啼。
若不是生計艱難,誰願意冒死幹這行?然而,爺爺就是其中一員。炮竹的製造過程十分繁瑣,起炮、辮炮、搓炮、切炮、蠱炮、焙引等等,十幾個,每個步驟都在各自的工房內完成,每個步驟都必須小心翼翼,否則一不留神就釀成大禍。為了應急,隔火牆和救火塘都是必須修建的配套。幹這一行的人特別迷信,據說上班前看見披頭散髮的女人,便不開工了,很邪門。又有很多忌諱,比如,“燒”字不能講,諱爆炸火災,因此“燒肉”“燒鵝”只能說成“金肉”“金鵝”,燒炮竹不能叫“燒”,要說“放”炮竹。往往走出街門一張嘴,外人就知道他們是幹這行的了。而爺爺就是負責最危險的環節,他是“起炮佬”。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爺爺的薪金不低吧?我偷偷地問爸爸。
豈止不低,簡直是高薪階層!當時警察才一個月一兩百元,起炮佬能拿到六百元!
那我們家怎麼一直光景不太好呢?
爸爸沉默了……
不久,我回到澳門繼續上班。巡視八樓的時候,我再次遇到了銀馬尾。
你好,阿姨,你媽媽還在住院?我假裝關切地問。
唉,老媽已經走啦,幸虧走得很安詳。這次是輪到我住院了。謝謝你們的關心。謝謝。謝謝!
她一直沒有調換房間?
沒有,不過,她似乎也沒有被電視打擾。託大家的洪福。
我陡然升起了一股莫名的、被內疚糾纏的慚愧,像難受的胃酸湧上心頭。陽春三月,窗外沒有投來溫暖的陽光,卻擲來狠狠的嘲諷。是啊,我想道歉,可是,我錯在哪裡?我只是程序鏈條裡的最低端,我能干預什麼?我能幫得了什麼?
實在對不起……
不用那麼客氣,其實我和媽媽一輩子受了很多人的恩惠,感恩都來不及呢。老爸去世得早。當年,老爸有位工友匿名地寄大筆錢資助我們,我們都不知道人家的真名實姓,連感謝的話都不知對誰說呢。
你媽為什麼那麼害怕炮竹聲?
一言難盡,她一輩子念叨的都是埋怨,埋怨自己在老公上班前貪靚洗了頭髮,被老公撞見,她試圖阻止老公去工廠的,可惜我爸不信邪。
回到家中,我問爸爸,關於爺爺。我畢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見過爺爺。
爸爸小酌了一杯九江雙蒸,估計是學着爺爺當年的神韻,淡淡地說,造炮的最大功勞當屬起炮佬,他們一大早上班,把腳底洗乾淨,不能穿鞋子,要一步一步地走進炮房,拖鞋是不能穿的,食物是不可以帶入的,尤其是糖果,甚至糖水也不可以,這是規矩!一切飲食必須在工場外進行。起炮佬主要負責白藥、硫磺、銀粉的混製,此乃關鍵環節,而白藥一接觸硫磺或砂糖,稍加摩擦,就容易爆炸!
爺爺到底怎麼啦?他是出意外去世的?
並不是。爸爸抿了抿嘴,打開了他深鎖多年的衣櫃內抽屜……
我帶着爸爸給的那張陳舊得發黃的病歷卡,來到了醫院病歷檔案室。在這樣一間浸泡着潮濕氣味和發霉氣息的密室,一排排的書架像木乃伊一樣枯立,上面插滿密密麻麻的文件檔案,恍如骷髏頜上早已失去生命力的牙齒。那些檔案袋也爬滿了塵埃,彷彿是一層層厚重的泥垢,又或是老人臉上難看的皮贅。
大海撈針,千辛萬苦地搜尋了一個下午,我終於在牆角處的一個快倒塌的書架底翻到了病歷卡上的號碼,那個檔案袋的皮,早就酥了,一碰,就成碎末。封面,沾滿了風化的蟑螂蟲卵,我一口氣吹走,便迫不及待地打開。裡頭,有一張年輕的黑白照片,我好像見過,也好像沒見過。
檔案寫着,這位患者於一九六七年三月因反覆咳嗽、虛弱、咯血入院。治療無效,兩周後去世。性別:男。年齡:四十歲。職業:炮竹廠起炮工。診斷:矽肺,肺部腫物(肺癌待排)。由於沒有病理解剖資料,醫生最後也無法確認肺部惡性腫瘤是否成立。反正,一條正值壯年的生命,就這樣化成脆弱的紙張、模糊的文字。
檔案室的塵封資料即將被銷毀,它們似乎沒有繼續存在的價值和必要。
人類的許多歷史就是這樣被消滅的,被制度、被管理歷史的人,被無情的歷史本身,卻並非被默默流淌的時間。
我是學醫的,我知道銀粉含有金屬鋁,白藥含有高氯酸鹽,長期接觸無異於慢性自殺,更別說硫磺和碳粉的雪上加霜了。
爸爸說,爺爺一天只能工作兩小時,他們白天乾乾淨淨地到工廠,但回到家時已變得黑不溜秋。如果不是因為生活所迫,他也不願意接這種活,因為賺到錢也無命享用。長期吸入銀粉、硫磺、白藥,一般都活不過三四十歲。他們真拿命去搏!他們的心肝脾肺腎都是黑色的,排出的大便也是黑色的,甚至連咳嗽吐出的口水,還是黑色的。起炮佬兩腳一伸後,廠裡只買個棺材給他,工友們每人湊一元錢,就算辦好後事了。當年爺爺遷葬時,人們打開棺木準備撿骨入甕,居然發現骨殖都變黑了。爺爺前後才幹了五年!
我們家的積蓄應該不錯才是,能買到幾套房子吧?
爸爸苦笑着,搖搖頭……
一個風和日麗的周日下午,我來到了“億龍”炮竹工場遺址。這是一片被樹蔭掩映着的屋舍,城市的邊緣廢墟,幾乎被徹底遺忘。磚石破落的隔火牆、乾涸委頓的救火塘、被颱風掀掉屋頂的工房,一切都在述說着淒涼和頹唐,只有蓬勃的野草在大口大口吞併着那些昔日的澳門支柱,卻恍若給傷口撒上一把鹽,增添了無盡的心酸和痛傷。
門口是一處簡陋的神龕,裡面居然還香火裊裊,各路神仙畢集,有關羽,有觀音,還有娘媽。一條狗懶洋洋地蜷縮在枱下,也許當年,牠的祖先見證過我的爺爺一輩無助地、別無選擇地向各種素不相識的神祇禱告,祈求安寧。
爺爺並沒有躲過一劫,他也沒有致富。一九六五年的一天,他病了,委託一位工友替他上班。工友帶着一個新手到了起炮房。新手貪吃,忘了規矩,身上帶有沾了砂糖的白麵包。工友眼疾手快一把將新手推到隔火牆後。但,一聲巨響……
為了還心債,爺爺把三年來剩餘的積蓄用匿名的方式寄給了失去經濟支柱的孤女寡母。聽說,那工友的遺孀一輩子最害怕聽到炮竹聲,一聽就大哭,就發瘋。
兩年後,爺爺也走了。
一陣酸風刺來,老榕樹身上有一列青綠色的蔓藤便隨風晃動起來。在亙古不變的藍天白雲下,它像極了一串無聲的炮竹,在等待着有朝一日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音。
黃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