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河
杜映濤一輩子只愛過兩個女人,一個叫Audrey,另一個叫阿萍。
他唯一不確定的是,她們算不算是兩個不同的人。
Audrey
當杜映濤在一個寒夜的月光底下,轉動那隻La Tache法國布根地紅酒瓶,他才曉得自己醉了,像一隻轉動中的陀螺,分不清自己是轉動酒瓶的人,抑或是正在高速轉動中的、乾掉的酒瓶。他倒在地上,想哭,但他的眼淚,早在七年前就乾了。
Audrey,一瓶愈陳愈美、愈陳愈醇的酒。多少年後,她的眼睛依舊如火一般,可以把雪燃燒。
七年前,一個下雨的晚上,她說她本來在醫院打點滴,但為了和一群中學老同學聚會,看她從小的偶像柯德莉夏萍的老電影,晚上拔掉針頭偷跑了出來。
“是不是很瘋狂?很柯德莉夏萍?”她臉上寫滿了不凡的傲氣。
“看個電影,弄得比命還重要似的。”
“重要的,是你們這些狐朋狗友。”面對在場的四位男性友人、兩位女性朋友,她偏偏往小杜臉上瞟了一眼,很俏皮,像蜻蜓,在他臉上點一下,波瀾不驚,卻在他心中,泛起了漣漪。
“我有九條命,不怕丟。”
你有九條命,不怕丟;我就一條命,卻寧願把它丟給你。那一刻,小杜把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吞了回去。
杜映濤是商人,富二代,工作講求實際效率,然而他很清楚,他只是以他大部分的時間與精力,去賺取生活中可肆意浪漫的資本。
Audrey倒算不上是小杜的老朋友,和在場的幾位相比,他們倆的交情,算是最淺的。小杜和這幾人同級不同班,他和Audrey,只是在某次以校友身份,出席學校周年紀念晚會上結識。當晚,小杜一下子就從人群中,發現這位穿着柯德莉夏萍標誌性黑色長裙的交際花。在濃厚的雄性荷爾蒙之間優雅地舞動身體的她,宛如被眾多狂蜂浪蝶簇擁着的花朵。從此,愛情如烈酒下肚般迅猛,才幾頓飯,一直以為自己是戀愛絕緣體的小杜,已然被Audrey的舉手投足,迷得神魂顛倒。
七年前,個子矮小的“小海龜”剛從法國留學歸來,像凱旋回歸的拿破崙一樣威風,一眾酒友飯友排隊為他洗塵,飯局足足開了一整月。個性爽朗的他,迅雷不及掩耳,浩浩蕩蕩地開創自己的設計事業,廣邀好友到他親自設計的工作室,開派對狂歡一夜。那天從下午六點開始,吃飯品酒,談天說地,直到凌晨兩點,不醉無歸。派對過後,“小海龜”的工作室外,小杜和Audrey是最晚離開的人。老同學老朋友沒喝醉的開車,喝醉的搭順風車,留下來的兩人,隔了一米的距離,各自凝視面前的一場雨。
小杜很享受這樣的時刻,Audrey淡淡的玫瑰香水飄來,於不足攝氏十度的寒冬下,他蜷縮在馥郁清香中,感受到陣陣暖意。凌晨兩點的窄巷沒有將假日的氣氛趕走,對面時裝店的櫥窗內,閃爍着聖誕燈飾的藍光,照亮了狹窄的時裝店,也照亮了幽暗的小巷。《White Christmas》的歌聲隱約可聞,似乎出自夾巷唐樓的某戶人家。那一刻對不重視節日的小杜而言,包含了聖誕節的全部意義。
小杜甚至沒敢正眼對上Audrey灼人的雙眸。凝望着雨水從屋簷上滑下,一縷縷輕煙從Audrey的唇間往上飄,小杜覺得自己是從她唇間逸出的萬寶路,正逐漸與她的氣息分離,在寒夜的雨水中消散殆盡。他的心一陣狂亂地跳動,也不敢呼吸,生怕一呼吸,會驚動那一綹纏繞的輕煙,加速它的消散。
那一夜,投影機故障,他們沒看成柯德莉夏萍的電影。難掩失望的Audrey提出玩“真心話大冒險”,輸了的人要麼乾掉自己的酒杯,要麼回答一些令人難堪的問題。
十幾個回合下來,狐朋狗友們已醉成一團,個個圍着一隻躺着旋轉的空酒瓶,彷彿圍着火爐取暖。當禿頭的語言達人“快譯通”問小杜心裏有沒有喜歡的人時,沒醉的他假裝喝醉,把在場各位掃視了一遍,然後指了指Audrey,也沒有看對方的反應,趕緊瞇起雙眼,順勢往後倒,裝睡了半天。
沒有人把他的手勢當真,小杜卻希望Audrey能讀懂。兩個小時後,兩人站在工作室門外,要說小杜沒期待Audrey對他“玩笑式”的告白作出回應,肯定是假的。小杜清晰地聽見自己胸腔內“噗通噗通”的聲響,而身體以外,持續了五分鐘的寂靜,既甜蜜又煎熬。他等她開口說點甚麼。
雨勢漸緩,Audrey在街燈下戴着Oliver Goldsmith的太陽眼鏡,左手挽起LV Speedy 25手袋,右手兩指夾着一根萬寶路。一根煙燒完,她沒說一句話,順勢把煙丟到地上,用綠色的尖頭絨毛瑪莉珍鞋輕輕一踩。隨後,她走到小杜身旁,摘下太陽鏡,架在小杜高挺的鼻樑上。小杜眼前一黑,只看見這個女人火紅的雙眸。兩人的臉只相隔三十公分,小杜以為自己在夢中。Audrey從手袋裏掏出一支口紅,湊近小杜的臉,望着從太陽鏡中反射出來的標致瓜子臉(朋友們都稱它妖精臉),在小小的雙唇上塗抹口紅。
照過“鏡子”,將口紅丟進手袋,Audrey把太陽鏡重新放回自己臉上。
他知道,他終於都等來決定性的一刻。
“雨停了,小杜,我先走囉。”Audrey截停迎面而來的一輛的士,打開車門。
她回頭,把太陽鏡往下拉低兩公分,讓他恰好看見她的眼睛,並且給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如果哪一天澳門下起了雪,我們就一起吧。”
那雙眼睛,足以把雪燃燒,小杜這輩子都忘不了。
那個夜晚,Audrey拍了一張只有下半身的自拍照。照片中的她,站在“小海龜”的工作室門外,被濕漉漉的水泥地包圍,穿着紅藍色碎花長裙和一雙極其亮眼的綠色瑪莉珍鞋。她把照片上傳到Instagram,配上一段英文字:All for my Hepburn,以及一個表達“失望”的表情符號。照片標註了小杜的名字。
凌晨三點的小杜,獨個兒在家中睡房看着這張照片,並留言:後會有期。
那是Audrey出發去英國讀建築的前夜。
阿 萍
雖然總是把鎂光燈讓給她的妹妹Audrey,但說起對柯德莉夏萍的鍾愛,阿萍絲毫不輸她唯一的妹妹。
阿萍比Audrey大三歲,跟Audrey一樣,自小受父親薰陶,愛看老荷里活電影。中學階段,兩姐妹每晚乖乖寫完作業,一家大小總會一字排開,擠進老舊、散發陣陣霉味的沙發上看一部老電影,電影有時是黑白的,有時則是彩色的。而柯德莉夏萍的電影,不論是甚麼顏色,都不約而同成了兩姐妹的最愛。她們常幻想自己如電視框中的柯德莉夏萍一樣優雅脫俗。
為求將自己捏造成亞洲版的夏萍,Audrey努力保持身形體態,模仿電影中夏萍的言行舉止,嘗試從活潑與優雅中找到完美的平衡。高中時,Audrey存錢買《金枝玉葉》的白襯衫和紅裙子;畢業舞會時則穿了一套《珠光寶氣》的純黑修身長裙,盤起高高的髮髻;大學時花光打工積蓄,搜購LV手袋和瑪莉珍鞋,還剪了一頭蓬鬆鬈曲的清新短髮。
相比起來,姐姐阿萍對柯德莉夏萍的模仿顯得甚為克制。雖然作為長女的阿萍,才是真正承載了父親對柯德莉夏萍迷戀的那一位(父親甚至為她取名“夏萍”),但阿萍本人卻極力抗拒任何人喚她“夏萍”,原因倒不是她認為自己配不上這名字,而是不願引來妹妹的嫉妒。不過是晚了三年來到這世界,Audrey得不到“夏萍”這個神聖的名字,只好倚仗自己後天取的洋名Audrey,來靠近夏萍。為此,Audrey內心甚至隱隱揚起了幾分自卑感,後天改的名字肯定不那麼神聖,像整了容的女人一樣,始終有點fake。而凡事考慮妹妹感受的阿萍,多年來從不在乎自己的外形和柯德莉夏萍有幾分相似,相反,為了妹妹,她極力撇除自己全身上下和柯德莉夏萍之間,哪怕只有半分相像的部分。多年來,一身行頭,也就只有一雙芭蕾舞鞋,勉強能和她的女神,攀上一絲關係。那雙芭蕾舞鞋,也不是阿萍為模仿夏萍而買的,只因她中學時學過芭蕾舞,一雙芭蕾舞鞋,自然是非買不可。這些年,與同樣曾為芭蕾舞者的夏萍之間的這一點藕斷絲連,使阿萍感到一丁點欣慰。可是,中學後,阿萍再也沒穿起這雙芭蕾舞鞋。為了讓Audrey順利赴英留學,完成她的夢想,阿萍只好省吃儉用,放棄到外地留學的機會,要花錢發展的興趣,也能棄則棄。於是芭蕾舞,到頭來,不過南柯一夢。
某個夜晚,剛剛在戀愛 · 電影館看完《甜姐兒》的阿萍,走出戀愛巷,拐進旁邊的小巷,覓得一支街燈,把手機鏡頭對準自己的天藍色長裙,拍下一張照片。此刻,Audrey遠在地球的另一端,阿萍才肯買幾件近似夏萍風的衣服。在這個晴朗而涼爽的夏夜,她罕有地自拍,紀念第一次在戲院看夏萍的電影。
“小姐,要不要幫你拍一張全身照?”杜映濤彬彬有禮而又帶點羞怯地,向這位陌生女子問道。
“不……不用了。”阿萍有點不好意思,低頭離去。
實際上,小杜是被她自拍的動作,以及那條夏萍風格的長裙吸引過去的。Audrey的形象,如劃破幽暗的閃電,竄進他的腦海。
“你是剛看完《甜姐兒》嗎?”跟在後頭的小杜鍥而不捨。
“嗯。”
“你也是柯德莉夏萍的粉絲嗎?”
阿萍停下腳步,她注意到這位俊俏的男子用上“也”這個字眼。除了她的妹妹和老爸,她幾乎沒有認識任何夏萍的忠實影迷。
兩人沿着夜晚十一點、花王堂昏黃的碎石路,從戀愛巷,途經白鴿巢公園、連勝街、鏡湖馬路、永樂戲院……散漫地走向阿萍位於渡船街的家。
“老實說,很多夏萍的電影,意識形態都有問題。拿這套戲來說,男主角隨隨便便就奪走了夏萍的初吻。那位大叔說到底不過是被她的外形吸引罷了,最主要的,是被那張‘funny face’吸引住。等着瞧吧,過一段日子,她就會徹底淪為花瓶,每天唯一的工作,就是為她的男人處理家務。”
“所以你認為這些老荷里活電影都是反女性自主的?”阿萍覺得這男人有點可愛,戲都演完了,還要她等着瞧呢。
“簡單來說,荷里活電影都是拍給男人看的,滿足他們大沙文主義的幻想。”很久沒跟別人分享電影心得的小杜,突然覺得自己說得太斬釘截鐵,“我覺得啦。”
“某程度上,我也認同。而且那些自以為是的美國人,還在戲中見縫插針地嘲諷着法國人呢。”
“哈哈,我也挺喜歡這些小細節的,這就是文化差異帶來的喜感。”小杜話鋒一轉,“But anyway,這些都不會妨礙我們對夏萍的喜愛,對不對?”
“當然,夏萍是永不落伍的時尚。”
“英雄所見略同。”小杜很滿意阿萍下的結論。
“這該是我最後一次來這家戲院看電影了。”沉默了約莫半分鐘,小杜突然開口。
“為甚麼?我才第一次來呢。雖然我家樓下就是永樂戲院,但我進戲院的次數,十隻手指數得完。其實,我家就是我們的戲院。”阿萍略顯自豪。
“真好。這家戲院要換另一家公司接手經營,說不定以後再看不到這種好戲了。對了,你來過這家書店嗎?我在這裏買過夏萍的傳記。改天一起過來看書吧。別看它小小一家店,選書很有品味的。”
“好啊。”
小杜從煙盒裏拔出一根煙,遞給阿萍。
“我不抽煙。”
對於自己竟然會萌生“給她一根煙”的念頭,小杜也覺得奇怪。
過了幾分鐘,兩人走到阿萍家樓下。小杜伸出一隻手,幾秒後,阿萍把手伸過去,兩隻溫暖的手握在一起,為他們的初相識,劃上了句號。
半年過去,某夜,獨自住在氹仔的小杜,開車到黑沙海灘,把阿萍載回澳門。阿萍當時剛從威斯汀酒店的餐廳下班,白色的寶馬駛至西灣大橋,百無聊賴的阿萍在橋上隨便哼唱了一曲《Moon River》,於是小杜下定決心,要和這個女人結婚。
再過半年,兩人在一家天主教堂中,交換了一雙Tiffany婚戒。
阿萍向小杜提出想要一隻Tiffany婚戒,並非全然因為柯德莉夏萍的《珠光寶氣》。高中時,Audrey曾多次向阿萍表達,自己的願望是以後能得到一隻Tiffany婚戒。出於好意,阿萍某天放學後,喝了一罐可樂,並留下拉環,寫了一張字條,送給Audrey,以為她會像電影中的女主角一樣,欣然接受這隻玩具戒指。可是,收到拉環的Audrey一臉不屑。隔天,阿萍就在家中垃圾桶內看見這隻玩具戒指。“也沒甚麼,它只不過回到它該待的地方而已。”阿萍如此安慰自己。
但一根小小的刺,自此留在阿萍的心底裏。
Audrey的擇偶條件定得很苛刻,以至她幾乎沒正經地交往過一位男朋友,更別說成家。阿萍在結婚的這一天,搶先妹妹一步,戴上了Tiffany的婚戒,也算是對Audrey的報復。
小 杜
“你知道嗎?我坐過那麼多男人的車,你是唯一不在車上就各款名車美酒,和我高談闊論的人。”
Audrey從倫敦回澳門一個月後,用WhatsApp傳了一則訊息給小杜,讓他開白色寶馬載她兜風。於是,小杜帶Audrey到他新開的精品咖啡店嘗了一杯咖啡,然後領着她,往充滿情調的西灣駛去。
“我不懂車,也不懂酒。”
“那你懂甚麼?女人嗎?”Audrey沒看小杜一眼,只盯着新馬路一帶的聖誕燈飾。那是十二月三十日的午夜,噴水池周圍的聖誕燈飾仍未摘下,節日氣氛尚未完全褪去。
Audrey沒戴太陽鏡,短髮被窗外的風吹得凌亂。小杜曾想關掉車窗,但被Audrey拒絕了,她還未習慣和多年不見的小杜,處於一個封閉安靜的環境。
小杜一路開車拐往西灣,爬上斜坡,向主教山駛去。四周杳無人煙,一些汽車停泊在漆黑的陡坡上。
兩人下車,一些年輕男女的歡呼聲此起彼落,隱約從聖堂方向傳來。Audrey挽起小杜的手肘,往聖堂走上去。一長串藍色的燈光圍繞眾人閃爍不停,原來一位男士在求婚,朋友們為他助興。男的跪在地上,以誠懇的目光等待女友的回應。
“快答應吧!真不懂這些年輕人,居然要找全年最冷的晚上,在這樣一片毫無遮掩的高地……作出承諾。”小杜的嘴唇,以至全身,都在顫抖。
寒風片刻不停地颳過來。
“這個地方,再怎麼冷,也不會下雪。”Audrey小聲說,但確保聲音足以讓小杜聽見。
Audrey依然注視着年輕男女,雙手卻把小杜的手臂抓得更緊,顫抖的身體往小杜貼過去,兩人的羽絨服緊緊地貼在一起。
女主角終於點頭答應了,男子興奮地為她戴上求婚戒指。
“我作夢也沒想過,你居然會當上我姐夫。”Audrey低頭,看了看小杜無名指上的指環。
“戒指真好看。上禮拜我們家聖誕聚餐時,我也看到我姐的戒指,Tiffany的。”
“老實說,我真沒想過她會有結婚的一天。從小到大,其貌不揚就算了,她連妝都不會化,從來都是素顏出門。我甚至覺得,她對男人根本沒興趣。”
“這樣的女人,現在竟然畫上又深又粗的眉毛眼線,還戴上我夢寐以求的Tiffany。”Audrey冷笑。
“她改變了很多,是吧?現在跟我相比,她倒更像柯德莉夏萍,穿着優雅的裙子……對了,是你教她結他的吧?”
“她自己學的。每晚下班回家,我都會躺在床上,一抬起頭,她就坐在梳妝桌邊,濕漉漉的頭髮用毛巾盤裹着,捧起結他,彈唱《Moon River》。那種時刻,我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一顆晶瑩的月亮。”小杜會心一笑。
“她一定也很樂意演出這個角色吧。”Audrey似乎在自言自語。
兩人走向旁邊一張長石椅,坐下。小杜掏出一根煙給Audrey。
“我戒了。”
“這裏以前有一棵大樹,不知道你記不記得,前幾年颱風把它吹倒了。”小杜一邊為自己點煙,一邊說。
“真可惜,長了上千年的大樹,要死,也就一下子的事。”
Audrey纖細白皙的手,逐漸爬向小杜垂在大腿上、僵硬的手。她觸碰到小杜手上冰冷的戒指,卻沒有閃躲,相反,更嚴實地覆蓋住他的手。
“小杜,我很冷。”Audrey抬起頭,凝視着小杜的雙眸。
小杜的眼睛也對上了Audrey。熟悉的一團火,在她深褐色的瞳孔中燃燒。可是,和七年前的Audrey相比,這個女人,眼神中又透出了少許哀憐。
“對了,”小杜收回被Audrey握住的一隻手,從羽絨服口袋中掏出一雙絨毛手套。
“這手套很暖,你穿上吧。”
“哈哈,有手套早拿出來嘛,白白僵冷了老半天。”Audrey眼中的火,一瞬間熄滅了。
求婚的年輕男女們早已離去,留下小杜和Audrey兩人,面對幽黑的聖堂,以及一片寂寥的空地。
“走吧,離開這片偷情聖地。”Audrey俏皮地瞄了小杜一眼,自個兒跑下斜坡。
他們並未馬上駕車離去,疲累的兩人坐在白色寶馬的後座休息。Audrey橫躺在皮座墊上,腦袋枕住小杜的大腿睡着了。
小杜也假裝熟睡,裝睡是他的強項。實際上,這一整個夜晚,他都不可能入睡了。車廂內的每個角落,都注滿了由他的手機播放、柯德莉夏萍演唱的《Moon River》。小杜準備再給自己一刻鐘,他要用這一刻鐘,仔細地觀看這個迷惑他半生的女人。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day
Oh, dream maker
You heart breaker
Wherever you're going, I'm going your way......
七年前的聚會上,Audrey戴了一雙半月形的耳環,月亮周圍點綴了幾顆星星。而這晚,她的耳環是雪花狀的,在幽暗的車廂中閃爍。窗外街燈昏暗,卻微微照亮了Audrey額頭上的小片劉海。一綹秀髮凌亂地纏繞於耳際。小杜用手輕輕撫弄着Audrey的頭髮,把它們梳理得整齊貼服。一道銀光立於髮叢間,小杜心想,歲月終究沒有放過這位曾經開朗自信的女孩,就像它沒有放過銀幕上的女神柯德莉夏萍一樣。他小心翼翼地拔掉這根纖細的銀髮,彷彿啟動時光倒流的裝置。小杜把它珍視如一根價值連城的銀簪,藏在自己的口袋裡。
幾分鐘後,小杜喚醒Audrey。Audrey打了一通電話,讓男朋友“小海龜”等她,她馬上回家。
“今晚發生的事,你把它當玩笑,別當真。”說完,Audrey讓小杜載她回家。
※ ※ ※
當阿萍找到小杜,已是凌晨三點,他正坐在外港碼頭對開的水塘邊。阿萍走過去輕撫他的後腦勺。
“又喝醉了。”阿萍很平靜,沒有問小杜發生了甚麼事。
阿萍漸漸走到小杜面前,而小杜像一隻小狗,嗚嗚地低泣。他從口袋掏出一雙半月形耳環,交給阿萍。那是Audrey託他交給她姐姐的,是聖誕禮物,前幾天聚會時忘記拿出來。
阿萍戴上耳環,星星在月亮周圍閃閃發光。
“好看嗎?”阿萍顯露出親切的笑容。
她慢條斯理地呼出一縷萬寶路,脖子彎曲的角度很迷人。
半醉半醒的小杜,努力聚焦在阿萍精緻的臉上。小杜又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眸,在這個雪還不打算落下的城市,這雙眼睛已準備好把雪燃燒。小杜的視線瞬即被幸福的淚水模糊,他知道,他不會後悔這個夜晚,以至於這輩子所作的選擇。
今後的每個夜晚,如同這美妙的一刻,當他躺在床上,抬起頭,仰望夜空,他的月亮都會為他升起。
古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