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戀中的佩索阿
從佩索阿生前留下的照片來看,他的相貌平淡無奇,有一張普通人的臉,佩索阿自己也說他相貌平庸,甚至說他的臉長得像“煤氣錶”。他身材瘦弱,身高一米七三,背有些駝,胸脯板平。他的腿很長,但並不強健;雙手修長,但動作稍顯遲緩。他走起路來步子很快,不過缺少協調性,那姿勢讓人從老遠就能認出他來。或許從小受到英國文化的薰陶,他總是紳士一樣的打扮,整齊的白襯衣,深色西裝,配深色領帶或蝴蝶結。他喜歡蓄着小鬍子,戴一副深色玳瑁眼鏡,眼鏡後面是一雙栗色的眼睛,目光顯得很專注。他也喜歡戴禮帽,帽簷會微微向右傾斜,但帽子常常是皺巴巴的,這是獨身生活留下的痕跡,他的個人生活乏人照料。總而言之,佩索阿給人一種小職員的形象,他與那些穿行於里斯本商業區的小職員相差無幾,最大的區別或許是他的臉上總是寫滿了憂鬱。
事實上,佩索阿的內心是一個宇宙般遼闊的世界,而且充滿激情,甚至顯得瘋狂,正如他所說“我的心略大於整個宇宙”,這是多麼“狂妄”的謙虛!如果了解一下他那由一百多個異名者構建的繁複而多變的宇宙,沒有人會說他“口出狂言”。與卡夫卡不同,卡夫卡是在現實的擠壓下縮小自我,把自我變成一隻甲蟲,而佩索阿卻恰恰相反,他無限地分裂自我,擴張自我,直至成為一個宇宙,不過這一切都發生在他的思索和寫作中,在日常生活中他卻內向拘謹,少言寡語。他很少談論自己,不喜歡涉及私人問題和自己的隱私。他有些禁忌,比如不喜歡被人拍照,不喜歡打電話,而作為詞語閃電的收集者,他卻害怕打雷。他喜歡集郵,搜藏明信片,卻不喜歡旅遊。他喜歡閱讀,藏書很多,也欣賞音樂,喜歡的音樂家有貝多芬、蕭邦、莫札特、威爾第、華格納等。在詩人聚會中,他偶爾朗誦詩歌,但他的嗓音有些尖利,並不適合詩歌朗誦,有朋友說他的朗誦糟蹋了詩歌。
他的生活刻板單調,一直生活在孤獨之中,其實他喜歡和朋友交往,也結交了一些朋友,其中既有文學同道、同事、教師,也有理髮師、女僕、牛奶店的老闆等“引車賣漿者流”。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心地善良,身上有一種高貴的氣質,而且樂於助人。佩索阿創造了好幾個“異名者”,其中最主要的有田園派詩人阿爾貝托 · 卡埃羅、未來派詩人阿爾瓦羅 · 德 · 坎波斯和新古典主義者里卡爾多 · 雷伊斯。他曾在一封信裡這樣寫道:“我沒有個性:我已經將我所有的人格分配給那些異名者,我只是他們的文學執行人。現在我是他們這個小團體的聚集地,他們歸屬於我。”他是和這些人一起生活,不僅在寫作中,在夢幻中,也在現實生活中。有一次,葡萄牙詩人若澤 · 雷吉奧曾和佩索阿約定在里斯本某個地方見面,佩索阿如往常一樣,遲了很長時間才到。到了之後,佩索阿說他是阿爾瓦羅 · 德 · 坎波斯,並為佩索阿的爽約而道歉。他在和奧菲麗婭的戀愛過程中,也曾以坎波斯的名義寫信給自己的情人。佩索阿說:“活着使我迷醉。”
然而,他只活到四十七歲,一萬七千多個日日夜夜,這對志存高遠的他來說,生命顯得過於短暫了。看看他的人生履歷,可知佩索阿的人生是平淡無奇的。他除了隨家人在南非度過少年時代和在亞速爾群島做過短暫逗留之外,沒有遊歷過世界的其他任何地方。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里斯本的幾條大街上度過的。他一生沒有改變過工作,始終在幾家貿易公司做翻譯商業信函的普通文員。其實,他上過很好的學校,英文很好,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但是他不喜歡承擔更大的責任,也不願在日常工作上花費更多的時間。在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他就選擇了自己的生活方式,之後再沒有改變過。他也承認自己是一個失敗者,然而人生中又有甚麼令他迷醉呢?沒有,除了文學和詩歌,其他的都只是次要的興趣和陪襯,包括愛情和婚姻。他說:“永遠當一個會計就是我的命運,而詩歌和文學純粹是在我頭上停落一時的蝴蝶,僅僅是用它們的非凡美麗來襯托我自己的荒謬可笑。”
一九二○年,佩索阿已過而立之年,他開辦印刷廠的計劃未能實現,而作為詩人,他的才華雖然在文人圈子裡博得一些名聲,但他野心勃勃的文學計劃進展得並不順利。他依舊在一家貿易公司做文員,他的表弟是這家公司的股東之一,這讓他在公司享受某種優待,一周只工作兩天,其他的時間他可自己支配。這一年,佩索阿自己也沒有料到他陷入了情網,他愛上了一個名叫奧菲麗婭 · 克羅斯的姑娘。一九一九年九月,十九歲的奧菲麗婭通過報紙廣告應聘到佩索阿工作的公司擔任打字員。她家境很好,也很受家人的寵愛,根本無需出來工作,再說那個時候這樣家庭的女子很少在社會上抛頭露面,但奧菲麗婭是一個快樂、聰明而開放的女子,她出來工作是為了見識一下社會。根據留下來的照片來看,她身材嬌小,面貌端莊,有一雙美麗而活潑的眼睛。從未戀愛過的佩索阿對她一見鍾情,卻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一九二○年一月廿二日下午,臨近下班時,佩索阿遞給她一張紙條,上面寫着:“請留下。”下班後人們都離開了辦公室,公司突然停電,佩索阿手拿石油燈來到奧菲麗婭的面前,鄭重其事地朗誦莎士比亞的劇中人物哈姆雷特對情人奧菲麗婭所說的台詞來表白愛慕之情,奧菲麗婭完全給嚇住了,慌忙起身告辭,佩索阿把她送到門口,在門口像情場老手那樣突然攬住她的腰肢,在她的臉上狂吻。“像發了瘋一樣”,奧菲麗婭在佩索阿辭世四十三年之後回憶說。
那一天的瘋狂表演之後,佩索阿卻平靜自若地去公司上班,好似甚麼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一九二○年二月廿八日,奧菲麗婭再無法忍受,寫信給佩索阿要求他解釋那天發生的事,於是佩索阿三月一日寫了回信,這標誌着他們的愛戀正式開始。他們時常在辦公室見面,但佩索阿小心謹慎,要求奧菲麗婭不要向外人暴露他們的親密關係,也不允許她把他們稱為“戀人”,他認為這樣的稱謂是滑稽可笑的,他甚至神經質地寫信給奧菲麗婭,質詢有關他們相愛的傳聞。佩索阿深知如何博得女人的歡心,他會不時給奧菲麗婭帶來禮物:一個布娃娃、一枚像章或者一個手鐲。他還經常遞紙條給奧菲麗婭,向她索吻。雖然他們經常在辦公室見面,但佩索阿還是喜歡用滾燙的、甚至肉麻的字眼給奧菲麗婭寫情書,也許他在文字中表達得更加自如。他把奧菲麗婭叫做“寶貝”、“寶貝天使”、“小愛人”、“小姑娘”、“黃蜂”等,把自己叫做“大男孩”、“小鳥巢”、“朱”。後來奧菲麗婭去另外一家公司上班,他們無法在辦公室見面了,但時常還會在周末約會。他們同居一城,但他們最頻繁的交流方式依舊是寫信,偶爾也打電話。雖然是佩索阿主動追求奧菲麗婭的,但奧菲麗婭很快就接受了佩索阿,而且非常愛他,比佩索阿愛得更為熱烈和堅決。她把佩索阿當成可以談婚論嫁的男人,她想他們的愛情應該有一個明確而實在的結果,但佩索阿卻對此感到不安和恐懼,他並沒有結婚的計劃。面對奧菲麗婭給予的壓力,佩索阿一九二○年十一月廿九日寫信給奧菲麗婭,表示正式斷絕關係,這段持續了九個多月的戀情就此告一段落,他在信中寫道:“你和我在這件事情上都沒錯。錯的是命運,假如命運可以像人那樣承擔過錯的話。”他還寫道:“我的命運聽命於另外的法則,你並不知道存在着這樣的法則,也不知道我的命運會逐漸被我的導師們所支配,他們對我既不容忍也不寬恕。”
然而,這段感情並沒有徹底結束。事隔九年之後,即一九二九年九月,他們重續舊緣,原因是奧菲麗婭的一個表弟也是一個詩人,而且是佩索阿的好友。一天表弟帶回一張佩索阿正在飲酒的照片,上面寫有佩索阿的題詞:“佩索阿正在迷醉”。奧菲麗婭看到後也想得到一張,佩索阿得知後便給了她。一九二九年九月九日,奧菲麗婭寫信給佩索阿感謝,佩索阿兩天之後回覆說:“你的信抵達了我的流放地——是我自己,令我感受到來自家的快樂。”此時,奧菲麗婭已不再工作,有大把時間用來談請說愛。根據奧菲麗婭的回憶,佩索阿開始出入她家(當時她和姐姐住在一起),一般是作為她表弟的朋友,雖然他溫情依舊,但奧菲麗婭感覺他已經判若兩人,給她寫的信也失去了往日的熾烈。佩索阿在一九二九年九月廿九日寫給奧菲麗婭的信中,再次表達了“如果婚姻對我的寫作而言是一種妨礙,那麼我肯定不會結婚”的想法,因此第二階段的戀情也註定無果而終。這一時期,佩索阿的經濟狀況越來越糟,加上他對自己的文學計劃憂心忡忡,惶惶不可終日,精神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因此他酒喝得越來越兇,一天要抽掉三、四包香煙,這損害了他的健康,他最後虛弱得甚至無法手挽着奧菲麗婭在街頭散步了。
自一九三○年一月十一日他寫給奧菲麗婭最後一封信後,便不再寫信,即使奧菲麗婭繼續來信他也不再回覆,直到一九三五年去世。從一九二○年三月一日到九月廿九日,以及從一九二九年九月十一日到一九三○年一月十一日這兩個階段,佩索阿一共給比自己小十一歲的奧菲麗婭寫了五十一封情書,其措辭之激烈,使人無法懷疑其愛之真切。而奧菲麗婭寫給佩索阿的情書則多達二百三十封,她全身心地愛着佩索阿,但是她要求的是世俗的愛戀和婚姻,而佩索阿卻無法走進婚姻。他害怕孤獨的煎熬,渴望女性的愛戀,但同時又害怕婚姻帶來的壓抑和束縛。他需要自由的思想,需要自己的空間,甚麼都不可能讓他放棄他已經選擇的生活方式,只有文學才是維繫他人生理想的支柱,因此他兩次打消了與奧菲麗婭共結連理的想法。佩索阿死後,奧菲麗婭一直生活在回憶中,保留着他所有的情書,不過她並非如人們所傳聞的那樣終身未嫁,一九三八年她結識了一位戲劇導演並與之結婚,平靜地生活到一九九一年去世,享年九十一歲。墨西哥詩人帕斯曾對佩索阿的世界做過深入的研究,他說佩索阿的詩歌中總是很少有女性的形象出現。“在這些作品中缺少巨大的快樂。缺少激情和缺少成為唯一那個人所引發的愛情”。其實佩索阿在短暫的一生中,瘋狂地愛過一個女性,愛情也在他的寫作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不過佩索阿男女基本上在精神層面的愛戀,除了親吻和擁抱,他和奧菲麗婭沒有進一步的身體接觸,據說他臨終前仍是童子之身。有人認為是文學拯救了佩索阿,沒有讓他變成瘋子,寫作成為他漫漫長夜中最忠實的伴侶。在詞語的陪伴下,他分裂自我,多元地言說自我,同時他讓文學盡情揮霍着自己的才華,從而給後人留下一份寶貴的財產,為此他捨棄了世俗的愛情和幸福。就世俗的意義來看,佩索阿是一個徹底的失敗者,生前沒有榮華富貴,也沒有功成名就。當時許多人看不起他,說他是一個酒鬼、廢物,但是如此堅定地選擇了自己的生活軌跡,從未改變,任自己和從他自身分裂出來的異名者在遼闊的精神宇宙中自由地漫遊。
姚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