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與母親
二○二○年的我們不會想到,二○一九年其實也是很特別的一年。
二○一九年,距離生日還有一個月的十一月,我忽然發現這一年自己的新曆和農曆生日會是同一天,好像有着些甚麼冥冥之中的意思。因為在日復一日的日子裡,如果有一些事情的巧合、某些日子的意義疊加,總能輕而易舉地讓人有種“好特別啊”的想法,這一年的生日,就是有這麼一種“啊好特別”的意義性。後來我還問了一些朋友,他們回憶起這段歷史時也會突然神秘主義上身,一臉才反應過來地回答我,“哦是的,我也是。”
二○一九年,是很多人農曆和新曆生日發生在同一天的一年。
後來,我們都知道了,二○一九年,還是新冠病毒肆虐全球的前一年,是還可以無心無肺歌頌消費主義勝於一切的最後一年。這一年之後的二○二○,停擺、爭論、焦慮、茫然成了年度關鍵字,即便是到了網絡狂歡的“雙十一”,即便是電商直播的銷售數字依然不斷創新高,都無法消除某些刻在每個人心頭上的陰影。這一年開始,一切數字都只是為了挽救經濟所必然要打下的一劑興奮劑而已。經濟註定下行、自我有時候會迷失,無休止的內捲會毫不留情地捲走大批年輕人。中年人會怎麼樣?
中年人會因為逐漸失去主導市場而變得消極,而他們並不甘心。
但無論如何,時間回到二○一九年,雖然我的狀態依然迷茫不定、毫無目標,年底生日之時間重疊,正好給了我某些天意式的認定:或者,這確實是需要好好紀念的一天。
於是,我為自己和父母定了一個短途澳門旅遊。
為甚麼是澳門?
理由既簡單又複雜。最主要就是方便,我們作為粵語地區人士,港澳天然就是相親又相愛的,比較簡單的一個理解是,我的父母在香港澳門是不會受語言影響導致行動受阻的,大家同聲同氣不會寸步難行。年輕人愛的歐洲、日韓、美洲等等都不方便老年人深度遊,因為語言不通就會擔心害怕,在粵語地區,那這個就完全沒有問題了,即便是作為老年人的他們,在港澳獨自行走也不會有太大的走失風險或迷路可能性,最起碼問路也容易。
另一方面,澳門對於我們粵語人來說始終是特別的。澳門城市形象呈現出多樣矛盾性,在這裡,你莫名地就覺得可以時時刻刻上演《賭場風雲》,它有着世俗娛樂到不行的特殊面。然而你只要願意駐足停留,它又會是浪漫異域得能直擊心靈的《伊莎貝拉》。這是既娛樂又文藝的一座城,濃烈的現代商業侵略性會被緩慢生活消解而變得宜人。
我們一家三口以前時不時也各自到澳門遊樂,有時候是我自己,會因為採訪工作的需要到澳門出差,有時是單純為了到澳門見同學朋友,也會在某些特定的時間到澳門參加業餘壁球比賽;我父母呢,則會與自己的朋友時不時結伴到澳門過小周末,或者探望在澳門的親戚朋友。對於我們這些五邑人來說,香港澳門是我們會固定、持續想念的地方,因為那裡總會有某些親朋好友們生活的故事,我們是流動的大區粵語人。
基於我們一家三口都沒有賭場癖,所以每次住在賭場酒店循例走一走後,大多時間會在澳門各條街道上走走停停坐坐,這是我們接觸澳門的一種方式。我小時候,爸媽會帶我住葡京酒店,後來我有能力了,慣常會首選住威尼斯人,威尼斯人住得多了,又覺得是不是可以選一家冷僻一點的?怪只怪澳門好酒店的選擇有點多,此處不是商業吹。
所以去年選擇了比較新的羅斯福酒店做落腳地,儘管有點點兒交通不方便,但確實也會有一種別於熱鬧的威尼斯人所帶來的不同感受,例如飄然。
從我們房間的飄窗往下看,是酒店自帶的小型馬場,固定時間可以在房間看到跑馬比賽,這真的港澳風了。俗話說得很亮的“馬照跑、舞照跳”是香港,誰又能說不是澳門?因為“有賭未為輸”的從來不只是發生在澳門。“馬照跑”的馬就是跑馬,這是獨特的香港文化,如果要理解清楚,最快的方式大概是看看黃日華陳秀雯主演的電視劇《馬場大亨》,圍繞跑馬的故事展開,大概就是集絢爛謊言與瘋狂夢想於一身的娛樂觀賞方式了。
我小時候看《馬場大亨》,其實不太懂,因為天才肆意的瘋狂,有時候需要時代感充足的敘事背景襯托,那不是小小的我能夠明白的場次,但裡面所包含的熱烈與張揚,讓我深刻記住了跑馬這個活動有多特殊,富人在此為夢而生,窮人於此為夢而亡,好不諷刺。
想不到在這個特別的時間裡,能在一家酒店感受這種別樣感,這大概就是人生的不同體驗。我沉迷於這種特殊性。父親應該也是開心的,有一天早上,我迷迷糊糊間於床上轉身,看到他坐在窗邊看着樓下的跑馬場,晨曦初現、薄霧楚楚,我沒有聽到跑馬聲,卻在彷彿間,聽到長出了歡呼叫喚的電視一幕。
父親是低調而不多話的人,很多時間裡,他喜歡靜靜地跟在我和母親身後,以一種既親密又疏離的姿態參與一家三口的生活。他和母親在一起的時候,他倆就會旁若無人地沉浸在二人時間裡,當然也會照顧到其他人的反應,譬如我,但屬於他們二人的氛圍場總是有意無意地在空氣中散播,每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想,大概我就是多餘的是不?我有時候幫他們拍照,然後發朋友圈時就會配文:日常吃狗糧長大的我(自己)。
而母親呢?母親和我的志趣比較相像。我們喜歡閱讀、喜歡作一些文藝文化參觀,樂於談論世情。這次還特別去參觀澳門藝術博物館《千里江山圖》數字長卷的展覽。《千里江山圖》的真跡我還沒看過呢,倒是能在澳門看到數碼版,也算是挺有意思的體驗。母親在動態圖前可樂了,她是個愛追新的人,或許我身上那種總是想要看更多、追更新的個性,就是遺傳自她的自由探索精神。她說自己小時候真的很愛讀書,成績也很好,可惜文革讓她失去了讀書的權利,她覺得這是一種無法言說的、沒法補償的犧牲,它形成了一種巨大的缺失,有一段時間,我覺得她真的羡慕死我能自由地讀書、出國、走世界。
父親母親兩個人的世界構成了後來我們一家三口的基礎,這麼多年來,我們相處的方式有着各種轉變。小時候是他們照顧我,現在多多少少的,我會成為陪伴和照顧者的角色,而無論如何變化,最重要的是健康地在一起。這是我母親經常說的,我以前無法理解,當人到中年,當時間在空間中逐漸消逝,才明白,無論是熱烈的燃燒還是平靜地陪伴,都是人生。
因為在這個對於我們來說既熟悉又陌生的澳門,我們都獲得了平靜與感動。這是一個既親切又自然的地方,因為它緩慢一點又異域一點,葡國風情也是異域風情啊,同時的,它又帶着獨特的現代式保守主義混合情意。於是,你總有一種錯覺,在澳門,前一天你能經歷最溫柔又激烈的醉生夢死,後一天,你又能被世情慵懶地柔軟對待,天生的自帶熱烈親切BGM。於是,我們總是愛在澳門走一走,待一待,某個人生的重要時刻,如果是發生在澳門,我認為這也是一種命定的親切性,而在澳門與父母度過二○一九年的生日,無論是對於我自己還是他們來說,顯而易見是一次輕鬆、舒服又有所得的假期之行,是一個最合適不過的註定。
二○二○年後,世界天翻地覆,而身處其中的每個個體,都必須作出或多或少的改變。我們家也無可避免地被捲入時代洪流之中,但有些事情,既有變化亦不曾變,例如,澳門已經變成我們一家三口年度出遊的首選地。
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