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城記
X小姐似不經意地說起,她是多年前從澳門到倫敦來的。“噢,澳門!”我一下子有種觸電的感覺。那時我才來倫敦生活不到一個月,疫情還沒有爆發起來,可離開澳門足足五年了。在這陌生的國度聽人提起澳門,霎時湧上一股他鄉遇故知的親切感,腦海裡馬上映出我在澳門生活的那十一年來。
與她初識是在倫敦某次商務活動當中,她是活動的主人。個子小小的,五官也小巧秀氣,歲月的痕跡恰到好處地把明艷磨成了溫婉。人非常非常客氣,融合了英倫過分的禮貌和澳門獨有的隨和。“當年參加過澳門小姐選美比賽”,她笑着告訴我。可惜嘉賓雲集,她忙着招呼客人,不及深談就走散了,我好奇她最終得了第幾。當然,最想問她的不是這個,而是澳門人怎麼會來倫敦生活呢?我太熟悉澳門街的小和靜,澳門人的安和閑,倫敦卻是截然不同的慾望都市。
再次聯繫已是今年二月了,疫情在內地最嚴重的時候。她寫來一封英文長信,說是看到內地的情況很揪心,希望能捐助一筆善款給有需要的同胞,但不知道給到哪裡,希望我能提供一些幫助。“我在英國只認識兩個澳門朋友,你是其中之一。”我當然馬上答應了,很高興被當作澳門朋友。打電話過去聊了幾句,她春節回澳門過年,街市和餐廳都早早關門,連賭場也暫停了。“從來沒有在澳門見過這樣的景象”,她有點傷感,“所幸我父母都在英國……希望大家都能很快好起來吧。”
之後我們還聯繫過一次,那是七八月間,疫情在英國蔓延開了,一點也沒有好轉的跡象。突然接到一通她打來的電話,聽上去很焦急的樣子。她說和父母困在家中數月,哪也去不了。眼見沒有指望,猶豫是否應該送父母回廣州親戚家裡避避,想問問我的意見。我馬上鄭重告訴她:“現在中國是最安全的地方!盡快送老人回國去吧。”電話裡她一直感謝,其他沒有說甚麼。我隨後給她寄去一些蓮花清瘟膠囊和口罩,不久即接到她的回電,心情明顯好了不少,說藥和口罩都收到了,且已經給父母買好了最近的機票,“下決心了,你說得對,現在中國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們還約好待疫情過去,一定要叫上各自的澳門朋友,好好聊聊這一次的劫後餘生。
收到M姐弟母親的微信是在英國疫情初起時的三月。“你好,我和他們現在都在倫敦,沒想到疫情發展得這麼快,這裡的措施真讓人擔心。能否給我們提供一些及時的資訊,好讓我們有時間準備,實在不行就回澳門去,不好意思給您添麻煩了。”
他們姐弟的母親我從沒見過,但他們的父親和堂兄都是我的澳門舊識。我雖然離開了澳門,但也經常聯繫,他們到北京來的時候多半會見面。沒想到我越走越遠,跑到倫敦來了,聯繫的機會也少了。去年聖誕節前,他們的父兄從澳門打來電話,開心地聊起很多在澳門的往事,最後說起他們姐弟,“都在倫敦讀書呢,還要拜託多多照顧。”
第二天就請他們一起吃火鍋。兩個孩子很有禮貌,一進門就恭恭敬敬地執弟子之禮,感謝我的邀請,又一點兒不怯場,很見過世面地穩穩坐住。姐姐很好看,眼睛大大的,很文靜。弟弟還是個少年,一臉稚氣,但已經長得比姐姐高了。起初擔心和兩個孩子聊不來,又請了兩個別的朋友一道。誰知聊起來他們姐弟就成了主角。成績都很優異,姐姐後年中學畢業,已經決心報考劍橋。弟弟小兩歲,在年級裡也名列前茅,“他門門都是第一!”姐姐顯然很為弟弟驕傲。說起大家關注的香港時局,弟弟有些義憤,說他總勸學校裡的香港同學不要人云亦云,“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才是真實的世界”。姐姐有點擔心似的,推推弟弟,“不要管別人,自己專心學習”。我有點好奇,問弟弟:“你看到些甚麼呢?”弟弟眼睛一亮,“我去過西昌看發射衛星,真壯觀!”姐姐也不甘示弱:“爺爺告訴過我們,要記住歷史。”同座的朋友都很驚訝澳門小孩子有這樣的覺悟。我倒是知道,他們的爺爺在抗戰香港淪陷之後,為維持澳門這唯一聯繫內地的生命線,是作過很大貢獻的。
自從收到他們母親的微信後,我們的聯繫緊密起來。我隔三差五就發一些最新情況給她,她也告訴我一些姐弟的近況。三月份英國疫情惡化學校停課,他們索性決定回澳門了。其時一票難求,我也設法協助,總算母子仨購得機票成功脫險。只遺憾疫情阻隔,始終沒能與這位母親謀面。她平安返澳後又發來一條微信:“昨晚平安回來,孩子們每次談及你也興奮,津津樂道你們一起的晚餐,無論澳門還是倫敦,早晚一定要跟你再聚!”後來英國疫情纏綿不去,姐弟倆回不來了。她告訴我,姐姐很有決心,留在澳門專心備考劍橋,弟弟則轉去上海繼續學業。再後來時而會收到姐姐發來的資訊,有時是參加澳門業餘歌唱比賽得了獎,有時是做了些精緻的創意產品初創成功,發給我一起分享快樂。我乘機問她,想好來劍橋讀甚麼專業了麼?她想都不想就說:“就讀澳門最需要的吧。”
阿D竟然選在英國疫情最嚴重的時候,放棄了澳門特區政府的要職,從澳門一路輾轉來到倫敦,只為了帶她的三個靚仔兒子來英國求學,真讓人感歎疫情之下,甚麼奇聞怪事都能發生。
其實和她是在澳門交往多年的朋友,人颯爽聰明,說話辦事雷厲風行,讀遍了中大、北大,年紀輕輕已在特區政府嶄露頭角。也正因於此,當聽她輕描淡寫地說出這麼大的一個決定,一下子驚得合不上嘴。說實話,她這樣性格的人做個出人意料的抉擇並不奇怪,只是從官員到陪讀,從澳門到倫敦,變化天翻地覆,任誰心裡都會畫個大大的問號。
她很早就知道我到倫敦了,百忙中還專門噓寒問暖了良久。英國疫情初起時,超市裡口罩、洗手液,甚至手紙都全部脫銷,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某天我突然收到一個大箱子,打開看時全是各色防疫物資,驚喜之餘發現其中掖着一張卡片,“給你並請轉交你的朋友,疫情洶湧,祝願你們一切安好,照顧好自己就是最好的禮物。”原來是她!問時她才想起這事,抱歉說一忙就忘記告訴我了。
自她說要來,到真的登陸倫敦,一個人白手起家,買房裝修、買車考照,安排孩子上學,置辦一切家當,只不過半年左右光景,且正是疫情肆虐的時候。某天給我發來一張圖片,家徒四壁的餐桌上擺着一鍋飯菜,告訴我才把三個孩子餵飽哄睡,一個人坐在餐廳裡哭了一場。我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好,但其實是我多慮了,沒過幾天她就已然如魚得水,又給我發來一張圖片,那是幅顏體書法,“社區裡的老華僑連中國字都不會寫了,我組織大家一起在我家練毛筆字呢!”從此圖片絡繹不絕,一會兒是一煲澳門老火湯,說是挨家送給英國鄰里品嘗,大受好評;一會是一桌英式下午茶,說是鄰居大娘來回禮了,刨根問底追問老火湯裡放了甚麼香料,竟然鮮甜如許,如此種種。
待她一切安頓好了,我終於瞅準一個機會,拋出了那個埋在心裡許久的問題:澳門那麼好,到底為甚麼一定要來倫敦?她在電話那頭撲哧一笑,“還不是為了他們三個!”三個孩子都是讀書的材料,早晚要出來看看。以前東西方文化融合才有了澳門,今天也必須融通東西方文化才能擁有世界。“疫情再大我也要帶他們來的。”
寄居倫敦一年,說來奇怪,常記起偶遇的幾位澳門朋友。事情其實平平無奇,特別是疫情洶洶、人海茫茫,稍不留意就把人沖得七零八落。但彷彿有甚麼把我們繫住,在濁浪滔天中反倒能談笑風生,成為朋友。想來就是澳門吧,正如那句老話:“喝了亞婆井水,無論走得再遠,也忘不了澳門。”
楊 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