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你
一
十一月,晚上十點半左右,維也納Prater公園附近空無一人,漆黑一片。她背着一個沉重的雙肩包,裡面裝的全是書,雙手還抱着三本又大又厚的書。她四處張望,想看看這個反覆出現在奧地利文學作品裡的地方有何特別之處,但是漸漸地,她感到心慌,於是低着腦袋,腳步也不禁快了。刹那間,她被一股力量從後面拽住,有人想搶她的背包。她失去平衡,跌落在草地上。一個半蒙面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扯她的包,她忍不住大叫起來,條件反射般地使勁拽住自己的包。
男人氣急敗壞地連續搧了她幾個耳光。儘管她眼冒金星,可是卻讓她略微恢復了理智,她高聲用德文喊:“這裡面全是書,沒有錢,別浪費力氣了!”
男人如何肯信,他用戴着橡膠手套的手狠狠將她的臉壓在地上。
她聲嘶力竭地叫喊:“我外套口袋裡有三十歐元,我只有這麼多錢,在我外套口袋裡。”
男人轉而去扯她的外套口袋。這時從不遠處傳來一個清晰的聲音:“住手!警察!”男人拼了最後一股力氣,愣是將她的外套扯去一半,然後迅速溜走了。
她整個人依舊蜷縮在冰冷的草地上,緊皺着雙眼,喘着粗氣,只聽見一陣腳步聲迅速從自己身旁跑過去,想必是那個高喊“警察”的男人去追趕蒙面男子。
一把稚嫩的小女孩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你還好嗎?”與此同時,一隻柔軟溫暖的小手掌在她面頰上輕柔劃過,她這才慢慢睜開眼睛,一個約莫十歲的小女孩蹲在她旁邊,焦慮地望着她。
她用顫抖的聲音回答道:“還好,謝謝你。”她掙扎着要爬起來,小女孩見狀趕忙扶住她的手,並告訴她:“我爸爸去追那個壞人了,他是警察,你現在不用害怕了。”她好不容易坐起來,用手撐住半傾斜的身子,苦笑着對小女孩說道:“謝謝你們。”
這時,一個男人急匆匆跑過來,小女孩高喊:“爸爸,你抓住他了嗎?”男人聳聳肩,回答說:“很遺憾,沒有。他跑進一片小樹林,我本來想繼續追,可是忽然想到你倆還在這裡,所以就趕緊先回來了。”
她此刻氣息略微放緩,抬頭看着他說:“謝謝你。他只是搶走了我三十歐,扯破了我的衣服和背包,並沒有甚麼嚴重的傷害,也沒必要再追下去了。不過幸虧你和你女兒突然出現,不然的話,我還不知道會有怎樣的下場。謝謝你們。”
男人半蹲在地上,一邊摟着他女兒,一邊對她說:“實在抱歉,沒能幫你追回那些錢。你願意隨我去警察局報案嗎?”
她苦笑着看看他和小女孩,回答說:“你如果允許的話,我還是不去了,畢竟也沒甚麼大損失。”
小女孩仰頭看着父親,“爸爸,這位女士已經很疲憊了。”
男人笑着對她說道:“你放心,奧地利沒有法律強制要求受害者必須報案。或者,你是否願意告訴我你的姓名和聯絡方式?如果我們今後抓住了嫌疑人,我們也許會聯繫你,這也有助於我們懲治壞人。你是亞洲人對嗎?你隨身背着這麼多書,你是在維也納留學嗎?”
小女孩聳聳肩,故意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爸爸,你是在錄口供嗎?”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然後嚴肅認真地回答:“姓名,王黛,年齡,二十八歲,來自中國。你猜的沒錯,我現在是維也納大學德文系的博士學生,剛來三個月,不,四個月了。”
小女孩搶着說道:“我是佩特拉 · 沙斐(Petra Schäfer),今年九歲。這位是我的父親,哈姆特 · 沙費(Helmut Schäfer),他今年三十五歲,就職於維也納警察局,目前離婚。”
哈姆特輕輕拍拍女兒的頭,笑着說:“佩特拉,我想王女士並不關心我的婚姻狀態!”
二
“你他媽的失心瘋嗎?”趙國儒惡狠狠將一摞文檔砸在辦公桌上,氣急敗壞地罵道。
“趙教授,你作為我們大學的校長,應該注意一下你的措辭和舉止。”王黛坐在辦公桌前的一張黑色皮質扶手椅上,翹着二郎腿,嘴角一絲冷笑,斜眼打量着這個五十五歲的男人。
“你把我害成這樣,別說校長了,我今後恐怕在整個學術圈裡都沒有立足之地。你他媽真是個賤貨!你腦子是不是有病?是不是你的甚麼情夫指使你故意陷害我?你給我老實交代,是不是教育廳管財務的副廳長?他早就對我上位太快懷恨在心了!你倆是不是睡了?他給了你甚麼好處?還是我們大學的李副校長?你說!”
王黛冷冷地說:“怎麼,咱倆睡了,就代表我和我們市所有管高等教育的教授和官員都睡了?”
趙國儒兩手撐在辦公桌上,俯身探頭對王黛發出一陣譏諷的笑聲,“難道不是嗎?你沒有和我們學校的前校長睡過,你沒有和教育廳的王廳長睡過?”
王黛面無表情地瞪着他,“這一切不都是你安排的嗎?另外,你千萬別忘了,在放出去的視頻裡,我不是和他們睡,而是被他們強暴。和你也是一樣,我多次被你強暴,看過那些視頻的人都會承認這一點。”
“你別他媽的和我裝清白!”趙國儒憤怒地將桌上的檔案全朝她掃去,“你從來都是心甘情願的!你之前為了申請到科研專案,為了評上職稱,你主動和我,還有好幾個男人,發生關係!你休想抵賴!”
“你有證據嗎?照片、音訊、視頻?可惜,你,包括你的那些一丘之貉,甚麼都沒有!但是我有!所有長了眼睛的人看了我放出去的視頻都會得出我在被人強暴的結論。沒錯,我的一面之詞或許還力度不夠,可是現在指證你們這幫無恥之徒的不止我一個。你和你的同夥在教育界和學術圈作威作福太久,大概不會料到,被你們性騷擾過的女學生和女老師會有朝一日檢舉告發你們。再說了,你們這幫人學術腐敗、貪污受賄的事大家心裡都明白。我這次將視頻公之於眾,不過是讓那些平時不敢出聲的人看到了一絲希望,當然,也包括你仕途路上的對手,大家都要利用這次機會聯手徹底擊垮你們。”
趙國儒全身發顫,咬着牙說:“你別得意,你這輩子也完了!現在幾乎全社會都看了那些視頻,你覺得你還能混下去嗎?還有男人願意娶你嗎?還有大學願意聘用你嗎?你將來連飯碗都沒有!”
王黛低頭冷笑一聲,然後又鄙夷地瞧着這個男人,“當年你堵住我在這間學校的職業道路,我被迫向你妥協,從那時起,我就沒有想過要嫁人,也是從那時起,我悄悄地錄下了我和你們這些人的視頻,等待着反擊的時機。從和你第一次上床,我就知道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乾淨了。但是我對學術從來都是忠誠的。可惜,這個社會啊,科研項目審批偏偏被你們這些人把控,如果不給你們送禮、不和你們上床,就拿不到專案,也評不上職稱,最後就會被大學開除。沒錯,如果不是和你以及那些亂七八糟的廳長校長上床,我肯定不能順利拿到那些專案。可是所有的申請書、論文和專著,我都是嚴格認真去寫,絕對站得住腳。我知道自己不乾淨,所以我加倍對學生好,算是給自己贖罪。萬萬沒想到,他們會在如今這個局面下替我在網絡上說話,甚至直接聯繫警察局替我伸冤!你仔細想想,如果學校開除了我這樣一個受學生愛戴的受害女老師,社會輿論會怎樣譴責我們學校?我下半輩子的確不會再有甚麼發展空間了,說實話,我也不在乎,不過我現在的工作應該能保住,至少有口飯吃。趙校長,你該好好擔心你自己,政府部門已經向公眾承諾徹底調查、絕不姑息,你們這群東西現在是人人喊打。”
趙國儒耷拉着腦袋:“趙校長,我還當得了幾天校長!你老實告訴我,為甚麼要這樣害我?我們好了將近十年,你一直很聽話,為甚麼現在搞出這麼一台戲?難道真是為了佩特拉那個黃毛小丫頭?她算個甚麼東西,要我和我兒子搭上我們一輩子的前途!我兒子不過是和她分手,有甚麼大不了!年輕人有幾次戀愛和分手經歷不是很正常嗎?你犯得着搭上我們這麼多人的名聲和前途嗎?”
王黛緊繃着嘴唇,憤怒地說:“黃毛小丫頭?如果她和你兒子像其他年輕情侶那樣吵架分手,我的確不會鬧這麼一齣。但是,她是被你兒子拋棄的。一開始你鼓勵你兒子和她交往,甚至恨不得撮合他倆盡早結婚,這樣你兒子就可以名正言順移居奧地利,你也可以快速轉移你在國內貪污受賄所得的非法財產。後來你認識了檢察院孫法官的女兒,於是又改主意了,想讓你兒子和他女兒政治聯姻,確保你將來東窗事發時,有人拉你一把。你們父子倆以為佩特拉是一個玩具嗎?想玩就玩,想丟就丟!我今天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就是看不慣你們兩個混帳東西這麼玩弄作賤佩特拉,所以才決定要將你和你兒子一腳踩死。”
三
她坐在客廳窗台邊的一張扶手椅上,腦袋倚在牆上,仰望着黑色蒼穹上的那半輪月亮。現在是中國時間晚上十點,奧地利此刻應該是下午四點。一年,兩年,三年……蒼茫荒涼的歲月已經過去十五年了。那時候,佩特拉還是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如今已經二十四歲了,今年年底應該就可以拿到維也納大學漢學研究的碩士學位。她去年九月來中國做交換生,到下個月剛好一年。過去的這十一個月是王黛步入中年之後最快樂的時光,因為在她執意要求下,佩特拉沒有住在留學生宿舍,而是和她住在一起。
客廳門被打開了,佩特拉俯身換上一雙棉質拖鞋,輕輕走到她身邊坐下,看着她。
“這個包這麼重,怎麼進屋還捨不得放下來,今天又去借書了吧。”王黛一邊說,一邊幫她把背包脫下來。
佩特拉低頭撫摸着手機邊緣,輕聲問:“王阿姨,爸爸的事,你知道了嗎?”
王黛用手輕輕撫摸着佩特拉略顯凌亂的長髮,微笑着回答:“他今天下午發消息告訴我了,說是今年年底要和他女朋友結婚。我剛才想起第一次和你們父女兩人相遇的那一年。我二○○三年去維也納,一眨眼十五年過去了。二○○七年我回到中國,那時候跨洋聯繫真是費勁,哪裡像現在,可以通過手機隨時隨地以音訊、視頻聊天。”
“王阿姨,我去年要來中國之前,爸爸才告訴我,原來你倆在那時候交往過!爸爸說,你那時擔心我對你有敵意,所以不願讓爸爸告訴我這件事。你走了之後,爸爸又談過兩三個女朋友,不過直到現在這個,才打算再婚。如果當年你留在維也納,興許你和我爸爸早就結婚了。你為甚麼當時不願留下來呢?”
王黛看着佩特拉的髮梢出神,如同失了魂般回答道:“傻孩子,我留在那裡怎麼養活自己呢?難不成要你爸爸養?他在警察局工作,手頭上不寬裕。別說那時候了,就算是現在,我一個教中國學生學習德文的中國人能在那裡做甚麼工作呢?有幾個奧地利學生想跟一個中國老師學德文呢?教中文吧,我的專業背景不是漢學研究,也不能服眾。再者,我是獨生女,不得不考慮我在中國的父母。這麼多年,我和你爸爸沒有斷過聯繫,我時常會問他,最近感情生活有沒有新進展,他也會坦率告訴我。不論你是否相信,我真心實意希望他生活裡有個好伴侶,所以,聽見他交了新女朋友,以及這次他打算結婚,我都替他高興。”
佩特拉扭頭看着她,認真地問:“現在因為視頻的事,學校甚至整個城市都在議論紛紛,我聽說,好多政府部門已經介入調查了。剛才趙至博給我打電話,說你親口和他爸爸說,你是為了給我出氣才故意這麼陷害他們父子倆。那些視頻一散播出來,他媽媽就氣得半死,現在吵着要離婚,還說要去法院舉報趙國儒過去的醜事。王阿姨,我不太敢相信那些視頻,可是……?說真的,趙至博並沒有傷害到我,我們只是剛剛交往三四個月,最親密的舉動也不過就是接吻,我也不會因為他的虛偽而在將來否定愛情、懷疑人性。我不值得你為了我搭上自己的名譽和職業!”
“佩特拉,也許在你心裡,我只不過是一個偶爾聊一次天的阿姨,可是在我心裡,我把你當女兒看待,我就是見不得你受委屈。那些視頻,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很抱歉,我讓你失望了。你和你爸爸大概從未想過,我會是這麼一個骯髒齷齪的人。你十九歲那年,你爸爸在一次視頻聊天時告訴我,你打算將來學中文,研究中國文學,他說這一切都是因為遇見了我。我那時候已經回國工作好幾年了,我自認兢兢業業,可是一直沒有甚麼起色,在這間學校裡也沒有任何地位。也怪我自己倒楣,總是碰上不好的領導。我原本想着,就這麼做好本職工作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就算了。可是聽你爸爸這麼一說,我忽然想,也許你將來會來中國學習、做研究,甚至是工作生活,你也應該會來。我那時便想,我一定要在這間學校有一定的發言權和影響力,這樣等你來的時候,我就能讓你踩在我的肩膀上,獲得更好的學習和生活資源。於是從那一刻起,我便發了狠地向前衝,好在我所有的努力沒有白費,你來了。”王黛察覺佩特拉神色不太對勁,於是補充道:“當然,或許我骨子裡也不願意悄無聲息地混日子、任人欺負,只不過恰好是因為你,點燃了我的鬥志,所以,你也別有壓力,我做這一切興許只是為了我自己,只是拿你當幌子,拔高自己的出發點罷了。”
佩特拉雙手摟住她,臉埋在她的肩膀上,帶着哭腔悶聲說:“王阿姨,你這麼多年沒有結婚,甚至都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談過戀愛,是因為我爸爸的關係嗎?他下個月就要結婚了,我下個月也要回維也納,你到時候又是孤身一人,我們父女倆都不值得你這麼犧牲自己!”
王黛打斷她的話:“傻孩子,值不值得我心裡有數。”她扶起佩特拉的頭,輕輕拭去她臉上的眼淚,又握握她的手,輕輕拍拍她的腦袋,彷彿她還是十五年前的那個小孩子。
王黛轉過頭看着窗外無邊無際的黑夜,喃喃說道:“也許對於你爸爸而言,我如今只不過是一個遠方的朋友。可是這麼多年了,我永遠不願忘了他,因為忘了他就等於忘了我這一輩子最好的自己。過去這十五年裡,我時常會想,我做了這麼多齷齪事,總有一天,警察會來逮捕我吧!也許事情鬧得太大,沒準來的還是國際警察。我一直在想,一直在等,那個警察甚麼時候會來抓我。”
玻璃窗上,她那如同幻影一般的臉,無聲無息地流下兩行淚,卻又目不轉睛地凝視着某個遙不可及的遠方。
蔣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