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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2月02日
第C10版:鏡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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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出東南一枝筆

秀出東南一枝筆

——盧湘父詩文創作漫議

盧湘父早年入萬木草堂師從康有為研習古文。一八九九年東渡扶桑,就橫濱大同學校教席。一九○○年歸國,“安硯於濠鏡者十一年”。盧氏畢生致力於教育事業,教學之餘勤於創作,留下數量可觀的詩文作品。盧湘父的教育思想與成就備受各界認可。遺憾的是,作為作家的盧湘父,甚少為外界關注。盧氏作品質量上乘數量繁多,可惜後人鮮有提及。

淺見以為,借助文本的研讀,在教育以外的文學文化層面觀照盧湘父,不啻開啓了一扇“品人及物”的門窗。唯有窗前駐足玩索,盧湘父的形象才更加真實豐滿。

盧湘父曾經編撰《婦孺韻語》、《童蒙三字書》、《童蒙四字書》、《童蒙五字書》等教材,對澳門社會的教育發展傾注大量心血。其人“五經爛熟家常飯”,熱衷於家族文獻的搜集整理。長期堅持創作的盧湘父,曾倡導在修訂族譜時增加“藝文譜”、“雜文錄”等專卷,以此見證家族的文脈興盛。為了回應可能存在的質疑,盧湘父預先做了如下交代:

今次更增開藝文一門,於吾族著作,搜羅宏富,其所以誦先德之清芬,而動後人之愛慕者,用意尤為深遠。吾願得斯譜者,什襲而藏之,以此為我族文獻之傳,吾尤願外房同宗,得斯譜而讀之,各興其水源木本之思也。

盧氏重視文化傳承,一句“誦先德之清芬,而動後人之愛慕”,就將《藝文譜》的編撰動機做了意味深長的概括。篇幅可觀的《藝文譜》為族譜的整體形象增彩添色。《盧氏族譜》第十三冊、卷廿五下《藝文譜》以及卷廿六《雜錄譜》共收三十四位作者的文集七十六篇,十二位作者的文外集十二篇,十八位作者的詩集九百○九首,另有十一位作者的詩外集十三首。檢視《藝文譜》作者,除了族中歷代文人作家之外,還有族外名家出現,可見盧湘父對同代學人的敬重以及對文藝作品的偏愛。

自稱“喜為詩,詩喜為容易格,不事雕琢”的盧湘父,長期堅持詩歌創作,更與朱汝珍、江孔殷、葉恭綽、鄭洪年等十九人,結千春詩社,“課暇輒以此遣興 ”。他的總體文學創作達到了很高水平。

題材涉獵面廣是盧湘父創作的最大特徵。“秀出東南一枝筆”、“名驚四海如雲龍”乃時人對盧湘父才氣、文名的評價。舉凡往事追憶、勸學勵志、婚嫁喜慶、交友唱和、遊歷山水等皆可援為創作素材,且寫來別具風情:

先生每日輒談一學,高坐堂上,不設書本,而援古證今,誦引傳說,原始要終,會通中外,比例而折衷之。講或半日,滔滔數萬言,強記雄辯,如獅子吼,如黃河流,如大禹之導水。聞者撟舌,見者折心,受者即以耳學,已推倒今古矣。

一段萬木草堂求學生涯的常見場景,時隔多年之後,在其筆下竟如此“活蹦亂跳”。消失在歷史深處的往事,一旦經由作者點、橫、豎、勾,南海康先生似乎已告轉世復活:他依然昂立於學堂講台,開口處,“滔滔數萬言,如獅子吼,如黃河流,如大禹之導水”。我們領略了盧湘父駕馭文字的非凡功夫,其人一旦研硯鋪紙,筆底江山刹那間便風起雲湧,來勢洶洶;又似乎吹奏着一支魔笛,笛聲響起,眾讀者屏住呼吸,繼而便被引領回萬木草堂,在那裡踮足仰頸,踟躕徘徊。那一方肅穆尊嚴的歷史現場,曾經有一位維新志士闊步登臨歷史舞台指點江山,疾呼變革強國。他的背影在戊戌年間高大而偉岸。

一節《草堂學風》摘錄,將康有為傳道授業的風采栩栩如生地“回放”給讀者,同時又可窺見盧湘父敬佩師長的真情實感,他已然一個專心致志於學業的好學生。然而,倘若因此認定盧湘父不苟言笑,古板呆滯,那就過於狹隘武斷。盧湘父疼愛子女,對為愛女動手術的主刀醫生感激不盡。一首《丁丑六月長女楚翹以內就醫於馬利醫院蒙何綺華大醫生施割獲痊賦此志謝》,盡顯其藹然大愛的慈父模樣:

翹兒抱恙幾經年。湯藥雜進不離口。齊女宿瘤內癥結。群醫相顧皆束手。醫束手。可奈何。呻吟牀褥歎坎坷。腹中痛楚誰與語。救星忽遇今華佗。何君綺華神乎技。馬利諸醫尤競美。奏刀甫畢已霍然。感君再生憑十指。……

高顴骨、灰眼珠、佝僂着背、拖着一條長辮子;滿嘴之乎者也、時不時來幾聲乾咳,辯解至激動處,青筋暴起,滿臉通紅。這就是晚清遺老留給後世的集體影像。這樣的臆想是有現實依據的,並沒有誇大。盧湘父曾被譏為“晚清遺老”,然而,當我們佇足回眸,總攬他的生平事蹟,可以說,這一支長長的充滿頹廢色彩的隊伍中似不該出現他的身影。這位長期致力於教育事業的賢人哲士,身是“遺老”身,其思想卻先進開放。別於那些面色發黃、身材枯瘦、體態龍鍾但卻熱衷於蓄妾喝花酒的遺老,長期關注女性命運的盧湘父顯然值得敬重:

柏去一二年間。尚有音訊。其後則音問梗絕。四娘此時。唯有暮卜燈花。朝占喜鵲而已。……雖不識一字。亦須堂堂地做一個人。柏四娘有焉。

晚清的東南沿海地區,夫婿漂洋過海經年不歸,獨留“賤荊”守空房的事例比比皆是。柏四娘在郎君音訊全無、遙寄無憑的情況下,唯有終日卜燈花占喜鵲,困坐深閨淚自流。這樣一位普通的農村婦女,與作者非親非故,卻能進入盧湘父視野,並慨然舉筆為之撰寫“行狀”。我認為,從中不僅反映出一位富正義感、具良知的知識分子對忠貞守節、任勞任怨、堅強明禮的底層勞動婦女的深度同情,也隱含着一位教育家對“無情郎”的譴責與批判。

盧氏生於一八六八年,卒於一九七○年。長達百年的人生旅程中,多少時代風雲都隨白雲蒼狗而載沉載浮於眼前腦後。盧湘父年逾期頤,自是閱人無數,視野中的人與事,幾可等同一部近現代歷史。一句“寂寂江山忽搖落。弟兄羈旅各漂泊”便將這位百齡老翁滄桑歷盡,洞穿世事之心情悉數道盡。喜氣盈門者,他揮毫記之;陰暗邪惡的,也不輕易從筆下逃遁。在《鼎湖紀遊詩》中,他這樣寫道:

主人雅意為居停。下榻無端又反扃。佛偈此中參未透。翻將客館作拘囹。

並進一步加以解釋:

遊客宿寺中。入夜後,例將客室反扃。天明始開。乃不論良歹徒,先以盜賊看待,遽行監禁。此最不平之事。余等本欲一宿,藉以暢遊,因不滿此例,匆匆遂去。……寺中積水埕千百,聞是每年貯山水,分送諸檀越者。檀越領水後,則貯滿生油還之。故寺中生油,受之不盡,往往運售別處。佛門而市道矣。

常人之旅行,若是女流之輩,泰半流連於美食街、折扣店或購物中心,而男人則沉迷於牌九、老虎機、魚蝦蟹等娛樂博彩,甚至雀躍於“鋼管舞”、“人妖表演”和“古法按摩”的觀賞與享受。旅人藉遊玩放鬆身心,視旅行充電為最高追求。遊埠歸來,繼續碌碌於私家事務,甚少旁及其餘。這樣的旅遊充其量是身在動、眼在看、心在跳,是“行遊”、“形遊”和“目擊”,沒有任何參與“他者”文化層面的思考與交流,屬於低層次的旅行。縱使遊者在旅行中有豐厚的物質收穫,然其意義卻有限。相反,倘若行遊中不忘帶着拷問質疑精神,養成關注民生民情,直面社會現實、批判現實的思考習慣,這樣的旅行才值得肯定闡揚,付諸紙面的旅行文字才值得捧讀。縱觀《藝文譜》系列遊記作品,不難發現,盧湘父每每攜以文化的目光,高舉一枝正義之筆,目之所及,筆鋒所向,莫不充溢着文化思考與現實關懷。一旦握管運筆,連向來清靜,而今卻藏污納垢的佛門聖地,亦難逃韃伐。這就鮮明傳遞出一位熱血獵獵的知識分子的可貴品格。

“萬木草堂學徒,每輕視八股,於考據訓詁,亦不甚措意;唯喜談時務多留意政治,蓋有志於用世者。”相比熱情澎湃的師友,萬木草堂中的盧湘父就像一位中規中矩的乖學生。他沒有如其師般北上公車,“冒死上書”陳述變革,為國家振興而竭力奔走,也極少在友輩面前高談闊論。他在政治層面沒有太引人注目的舉措,但涉及政治內容的詩文如《北京》七十四首,亦不乏現實主義精神,批判的意味彰彰可顯:

昆明彷彿漢時功。水戰旌旗想像中。當日太平真樂事。蘭橈畫槳即艟艨。

仁壽堂皇寶鏡開。湖光山色共徘徊。朝班青瑣傳呼偏。翟茀雍容昨夜來。

樂壽堂前樂未央。離古卅六任翱翔。佛爺清福知何似。幾輩尚衣伺曉妝。

殿開頤樂例年年。喜聽簫韶奏九天。優孟衣冠殊桎梏。忽聞呼杖忽頒錢。

作者遊覽京師,佇足於昆明湖、仁壽堂、萬壽山、頤和園等名勝,面對歷史,睹物及物,思緒飛揚。遊者的歡欣喜悅全然不見,代之而來的是源源不絕的惆悵與感慨。詩作以溫和雜着調侃的筆調,極盡韃伐批判之能事,鮮明地傳遞出對當朝統治者慈禧老佛爺及其黨羽的不滿。詩人不再糾纏於街巷的道聽塗說,開始把關注的目光從民間轉向朝廷,體現了一種強烈的現實關懷。筆尖不語,但在讀者,即便遙隔時空,亦分明聽到批判的聲音呼嘯而來,感受到盧湘父作品特有的“於無聲處聽驚雷”的藝術魅力。

家之有譜,猶國之有史。盧湘父主持編撰的《盧氏族譜》及其分冊《藝文譜》不應是冰冷的線裝書。“遊目”其中,我們似乎看到了盧家大院的高牆青瓦,盧家祠堂的香爐煙火以及從磚縫瓦隙中慢慢滲出的滄桑。承載着盧氏詩文作品的《藝文譜》,不時散發一股磁力,並以其獨特魅力,將作者、讀者、研究者隔着時空緊緊地吸在一起。

劉景松

2020-12-02 劉景松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86126.html 1 秀出東南一枝筆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