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魔時刻之投胎
志恆緩緩睜開雙眼，首先看到的是有大片污漬的天花板，他腦中一片空白，感覺自己正躺在床上，於是艱難地慢慢坐起，只覺得迷迷糊糊，身體也輕飄飄的。環視四周，發覺自己正身處一間三百呎左右、沒有窗戶的房間中，房的右側掛了一幅夕陽西斜、椰林樹影的風景畫，房間正播放着Kenny G的輕音樂，前方放置了一張辦公桌，桌後坐着一個中年男子，剛好抬頭望向他。
“陳生！你醒啦，歡迎歡迎！請到這邊坐！”中年男子展露業務式笑容，身材微胖，唇上留了鬍子，頭髪短短的，倒有點像香港影星吳孟達三十年前的模樣，所以在此故事中就即管稱他為孟達。志恆滿腦疑惑地走到他前面。
“來！坐坐坐，不要客氣！”孟達伸出手示意志恆坐到其對面的椅子上。
“這裡……是哪裡？”志恆發覺自己的腦袋很奇怪，就像得了失憶症般，甚麼也想不起來。
“唉！難怪難怪，受過猛烈撞擊一般都是這樣。”孟達說，再翻查手中的資料夾，邊看邊說：“你在七月六日九時半，在葡京灣以電單車高速駕駛，記得嗎？”
“不……不太記得。”志恆努力回想，但腦袋像被灌了水泥。
“電單車失控撞向路邊一條燈柱，你整個人被拋出五米之外，一小時後在深切治療部被證實死亡。”孟達說完後，望向志恆，眼光帶着稍嫌浮誇的憐憫。
“你說甚麼？甚麼死亡⁈我不是好端端在這裡嗎？”志恆說，一時之間驚怒交集。
“你試試摸自己，活人會是這樣嗎？”孟達說。
志恆以左手嘗試觸摸右臂，發覺甚麼也碰不到，再驚恐地以手觸摸全身，繼而發覺自己根本沒有實體，感覺身體就像是投射出來的三維影像。
“你現在信了吧。”孟達說。
“你一定是騙我！”志恆疾呼。“你給我下了甚麼藥？你是誰？我一定會跟你算帳！我……我是不是被綁票了？我可以付贖金的！你……咳咳咳！”志恆話未說完，孟達就以某種噴劑噴到他臉上。
“沒事沒事！時間關係，這是‘前生噴霧’，噴一噴，前生記憶立即回來！”孟達賠笑說。
志恆發覺神智與記憶慢慢恢復，包括自己當日剛剛談妥了一筆大生意，心情興奮，駕車時不期然就超速起來，繼而自己如何倒在路上，連車禍時身體所受的創痛也慢慢回想過來。
“我……我不能死！我還有老婆和兒子！公司也不能沒了我啊！求你救救……咳咳咳！”
“沒事沒事！抱歉抱歉！都是為了節省時間，這叫‘斷捨離噴霧’，用過之後，所有生前放不下的七情六慾，名利枷鎖，統統割斷。陳生你先坐坐，我過一會再回來。”孟達站起，哼起黎明《今夜你會不會來？》的旋律，慢慢走遠。志恆癱坐在椅子上，目瞪口呆，一時萬念俱灰，一時又悲憤交集，但“斷捨離噴霧”的藥效開始顯現，心情漸漸平復。
“陳生，怎樣呀？心情好點了沒有？”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孟達已重回辦公桌之前，和顏悅色地問。“心情平復了我們就開始下一步啦！”孟達說。
“下一步……是甚麼？”志恆茫然地問。
“當然要準備投胎轉世呀，即是輪迴！”孟達說，一臉嚴肅。
“輪迴……會成為甚麼人？”志恆問。
“不一定是人呀，六道輪迴嘛，分為天道、人道、畜生道、修羅道、餓鬼道還有地獄道，你們學校沒教也看過日本動畫嘛！《聖鬥士星矢》不是有提到嗎？”
“我、我一向都是個好人！從來沒有偷呃拐騙，每逢初一十五都吃素，經常扶阿婆過馬路，一定要讓我下世投胎做人啊！最好……最好是投胎到李澤楷、或者Bill Gate的家！”
“唉！”孟達誇張地嘆了口氣，“我們地府這幾十年啦，因為經濟不景，人手短缺，所以都沒有再監察和記錄人界了，誰生前做過好事或者壞事，其實都不知道啦，哈哈哈！以前也曾製造過一部‘業力監測器’，不過後來故障了沒有經費維修，總之，都是景氣問題、景氣問題。”孟達一面抓頭，一面傻笑。
“那究竟要如何決定投胎到哪兒？”志恆不知所措地說。
“現在我們決定哪個人投胎到甚麼道，都會用轉輪盤的方式。”孟達指着桌前一個不知甚麼時候出現的輪盤，輪盤造型跟園遊會中看到的那種沒兩樣。
“混帳！投胎這種大事，怎可靠運氣決定？你這輪盤還粗製濫造！還有錯別字！”志恆氣極大罵，伸手指着輪盤，原來修羅道的‘修’字誤寫為‘收’，變成‘收羅道’。
“抱歉！一時手誤，我過一會就改。”孟達慌忙說，“但其實這才是最公平的做法，下一世做人還是做餓鬼，全憑運氣，是好是壞，與其他人或鬼無尤。”
“我如果轉到了畜生道，會變成甚麼？”志恆極度恐慌，顫聲問。
“那當然是變成人以外的其他生物了，可能是一條狗、一隻鴨、一條蚯蚓，甚至一隻阿米巴變形蟲。”孟達說。
“我不要！我不要做變形蟲！求求你，我不要玩輪盤！”志恆大呼。
“那其實擲骰子也可以，六個面，擲中哪面就入那一道。”孟達從褲袋裡拿出一粒骰子。
“擲骰子也不要！不能靠運氣！你一定有辦法的，求求你！”志恆說。
“唉！”孟達又嘆了一口氣，說：“陳先生，我也算跟你投緣，很談得來，而且見你年紀輕輕就撒手塵寰，留下孤兒寡婦，實在可憐，要幫你，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的。”孟達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煞有介事地說。
“那麼我，可以不死嗎？”志恆說，心裡升起一點希望。
“你昨天已落葬，死是死定了，但講到輪迴轉世，除了運氣，確實是有其他辦法。”
“甚麼辦法？我一定照做！”志恆急道。
“正如剛才所講，現在地府銀根短缺，唉，都怪現代人不信鬼神，焚燒紙錢在過去二十年大減三成，才讓我們欠缺人力財力，監察眾生善惡，講到底，都是錢的問題。”孟達斜眼瞄了志恆兩眼，“所以陳先生，如果你能交出一筆足夠的冥府貢獻金，那就萬大事有商量了。”孟達說。
“要多少錢？快說！”志恆急問。
“好！快人快語！”孟達拍桌而起。“難怪我第一眼就覺得跟你投緣！你也是走運，本月冥府正推廣‘轉世為人特價套餐’，來生投胎做人基本價五十億。若保證降生於小康以上、手腳健全、無嚴重疾病等，組合價只需一、百、億！”孟達說到激昂之處，口沫橫飛。“當然了，如果要降生到大富之家，又或者外貌俊美如明星，價錢自然大大不同。一般起碼要五百億以上，但我見跟你投緣，收四百億就可以！”孟達說，望向志恆，眼中義薄雲天之慨直逼關二哥。
志恆發覺伸手也碰不到自己褲袋，當然也摸不到錢包，說：“但我現在沒錢啊！”
“沒錢可以叫家人燒給你嘛！”孟達和藹地說。
“但我家人一向不信鬼神，我怕他們未必會燒紙錢給我。”志恆沮喪地說。
“不怕！外面有一部‘報夢電話亭’，你撥這號碼就能直接報夢給你妻子。”孟達快速寫下一組號碼給志恆。
“電話亭……”事情完全超出志恆的理解能力以外。
“還不是因為缺錢嘛，還用電話亭！我們早就該開發‘報夢手機’了，都是景氣問題。”孟達尷尬地說。“來來來！早報夢早投胎，我叫同事帶你過去打電話，阿量！”
一個穿着整齊恤衫西褲，戴着紅藍相間領帶的馬首人身怪物開門進來。
“你帶陳先生到電話亭致電他太太。”孟達說，語氣中透着上司的架子。
“知道，陳先生，這邊請！”阿量微微躬身，向志恆恭敬地說。
志恆望望長着馬臉的阿量，再望望面露笑容的孟達，嘴巴已無法吐出任何字詞，茫然地站起來，跟着阿量離開房間。
房間外面是一個極大的辦公室，不時傳出電話和列印機的聲響，一片忙碌景象，人員的衣着跟一般辦公室的沒兩樣；但那些職員有的長着人臉，有的卻有着牛與馬的樣子，也有頭上長角的。
“那個黃先生的太太真好！一次燒了近一兆冥元給她丈夫，上頭已批准他明天投胎，我這月的業績也總算達標了……”志恆在途中聽到一班牛頭馬面在閑聊，其中一位頭頂長角的西裝男這樣說。
“我就慘了，接二連三碰着些窮光蛋，都直接打入餓鬼道了，連畜生也無法做，這個月份的特別獎金沒指望了。”一位長着牛臉、穿性感短裙的“小姐”如是說。
馬面阿量把志恆帶到一列電話亭前，跟人類的電話亭基本上沒分別。
“陳生，電話在這邊，你慢慢聊，不用投幣，直接撥打號碼就可以，不過電話費每秒一百萬，將來會在你太太燒來的款項中扣除。”阿量說，模樣似乎是在微笑，但志恆不肯定那是否微笑的表情，畢竟馬和人的面相相差太大。
阿量轉身離開，志恆跟着號碼撥打，號碼最後幾個數字跟他太太的生日日期一樣，電話響了七、八下才接通，電話另一端的聲音很小，完全聽不清楚，但隱隱能認出那是太太阿芳的聲音。
“喂、喂！阿芳！我是老公呀！我、我對不起你啦！喂？你說甚麼？我聽不到！甚麼鬼電話！……總之，你記得要燒紙錢給我呀！越多越好！千萬要記得呀！”志恆向着電話筒拼命大叫，太太另一端的說話則完全無法聽見，最後志恆唯有收線。
“陳先生，跟太太通完電話了嗎？請先到這邊坐坐，時間到了經理會再叫你回去的。”阿量伸手示意志恆坐到鄰近一排座位，跟政府部門的輪候室大致相同，只是極為巨大，幾乎沒有盡頭，四周密密地坐滿了鬼魂，大部分都是低着頭、神色茫然的老人，志恆揀了一個附近較少人的空位坐下，深深嘆了一口氣；當然只是發出嘆氣的聲音，而沒有氣真正走出來。
如是者不知坐了多久，馬面阿量又再出現，說：“陳先生，經理叫你現在過去，這邊請！”志恆跟着阿量走過巨大的輪候室、辦公室，再回到孟達那密閉的房間，阿量敲了兩下門，門內喊了聲“進來”，阿量與志恆便開門內進。
“陳生，請坐。”志恆仍舊坐到辦公桌前的座位，孟達正眼也沒望他，埋首案前不知在寫甚麼，阿量悄悄離開，志恆的心情也惴惴不安，一聲也不敢哼，房間繼續靜靜播放着廉價的、酒店經常能聽到的輕音樂。
“陳生。”孟達終於抬頭望向志恆，但神情冷漠，跟早前的態度判若兩人，“距離你上次報夢給太太，已經過了三天，你頭七也過了，但你太太甚麼也沒燒給你，我估計你們感情不太好吧！”孟達說，語帶輕藐。
“不是的！”志恆苦惱地抓頭，當然他觸摸不到自己的頭，說：“我家從來都不信鬼神，清明時節都只是買一束鮮花，基本上都不燒紙錢的。”
“花有個屁用！”孟達怒道：“人間也好地府也好，甚麼都要錢！你不見外面一大群員工嗎？每個月不用出薪金嗎？”孟達伸手不停拍桌，顯得甚為氣憤。“沒辦法了，就用幸運輪盤來決定吧！”孟達指向桌旁那個遊樂園式輪盤，上面的錯別字依然未改。
“我不要轉輪盤！”志恆跪在地上，求情道：“求求你大人！一定還有其他方法的！求求你！”志恆模仿在古裝電視劇看過的方式，叩頭求饒。
“唉，別這樣啦，都說過跟你特別投緣，先起來再說。”孟達說，語氣溫和了一點，志恆眼中閃過希望，緩緩站起來。
“也是你走運了，過兩天便是七月十四，我們地府會推出‘還陽一天墳場深度遊’，陳先生可以趁此機會，到陽間各大小墳場碰碰運氣，這兩天祭祖的人多，或許能讓你搶個幾億冥元回來，這是唯一方法了，當然團費三千萬也要從你拿到錢後扣除喔。”
“可以可以！甚麼時候去？我一定能搶到錢的，大哥放心！”志恆大喜過望。
兩日後，志恆出發到鬼門關去，雖說是出團，其實職員只是把眾鬼帶到關口就當了事，旅行車也沒有，當然也不包伙食，真是非常坑錢，志恆放眼只見鬼潮洶湧，相信有不少也像他一樣，急着過關到墳場碰碰運氣。等了良久，關門終於大開，大家都像賽跑一樣過關，志恆也不例外，連跑帶推，務求可以快鬼一步。一到陽間，陽光耀眼得志恆眼睛也幾乎睜不開，真正感到恍如隔世，但也沒時間感觸，發覺自己的身體乘不了公共汽車，唯有跑步到最大一間墳場去，可是一到達目的地，發覺孝子賢孫雖然多，但鬼魂更多，都在對地上的冥錢你爭我奪。
“這錢是我先看到的，你不要搶！”
“誰先撿到就是誰的！你用看的有甚麼用？”
“你知道我是誰嗎？黑沙之虎就是我！你敢跟我搶錢？我把你劈成兩段呀！”
“哈，有種你劈我呀！反正我都死過一次，你還可以再殺我一次嗎？”
志恆到處只見鬼魂們在搶錢，不是互相指罵，就是大打出手，偏偏大家都是靈體，碰不到對方，彼此的拳頭穿過對方的肚子，飛踢又掃過對方彷如無物的頭顱，鬼魂打架的模樣就像跳舞，狀甚滑稽，一旁有幾個穿制服、戴墨鏡的牛頭馬面，也只圍站着說笑聊天、以香燭吞雲吐霧，對周遭的混亂情景視而不見，志恆拼命撿拾地上的冥錢，也僅僅拿到兩千萬，回地府後可是連團費也付不起，立即跑到另外兩間墳場去碰碰運氣，情況卻也大同小異，最後只搶到四千萬元，距離投胎為人所需交付的數目，還有大段距離。
“難道來生就要變成一條蚯蚓嗎？還是要跌入修羅或餓鬼道？”志恆甚為沮喪。覺得反正投胎做人無望，決定回家最後一次探望妻子和兒子，志恆緩緩走在曾經過千百次的街道，他生前光顧的食店、超市、球鞋店……即使曾用過“斷捨離噴霧”，想起自己已再無機會，體會生而為人的種種樂趣，仍是感到黯然神傷。
直到傍晚時份，終於來到自家大廈門口，發覺妻子居然蹲在門口附近，設了火盆，在切成半的蘋果上插上了香燭，旁邊還有一大堆紙錢，志恆看到，本是大喜過望，但見妻子阿芳在默默垂淚，興奮之情立即煙消雲散；雖然現在投胎為人有望，但想起自己壯年就意外身死，留下妻兒以後相依為命，其實又有甚麼值得開心的？
“如果不是夢見你，我本來也不會做這些儀式，我也希望夢是真的，你不是化為虛無，燒了錢給你，你下世便可以投胎做人，我還有機會重遇你。”志恆妻子自言自語，呆呆望着燭火出神。志恆聽到這番說話，覺得心如刀割，雖然他已沒有心了，他後悔生前太着重工作，沒有好好陪伴家人，把太多時間浪費在無益的事上，但後悔已然太遲，一切已成定局。
“芳，是我對不起你，去找個比我更好的人吧，你還年輕。”志恆輕輕在妻子耳邊說，雖然知道她無法聽見。
“呼、呼呼……”志恆三歲大的兒子正拿着玩具車，在冥錢袋子旁邊玩個不亦樂乎，對身旁人與鬼的悲哀一無所知。
“衰仔，不知道老爸是怎樣死的嗎？還玩車？”志恆一邊罵，一邊伸出手摸兒子的頭，但當然甚麼也無法觸碰。
紙錢在火盆中靜靜地化為灰燼，再幻化成地府通用的錢幣出現，志恆撿起來點算一下，大概有一百億左右。
“這數目，投胎做富豪應是無望了，但大概還能轉世去某個小康之家吧，總之手腳健全就好，還有，下世希望能長壽一點。”志恆自言自語，然後向老婆兒子深深看了最後一眼，慢慢轉身，向鬼門關的方向前進，下一世會是怎樣？這世界未來又會如何？他既興奮又忐忑不安，在地府這幾天的經歷就像發了一場噩夢，但他好想把整件事記憶下來，若有孟婆湯甚麼的一定不能全部喝光，然後到再一世的自己死亡前，務必叫家人準備幾千億的紙錢才是，還有，等一下自己是否要私底下給點錢那個像吳孟達的職員？應該要的，畢竟地府跟人類社會沒甚麼不同，都是沒錢不成的。
※ ※ ※
數年後，某小學三年班在上自然課，老師問：“同學們，大家知道自己是怎樣來到這世界的嗎？有沒有人知道？請舉手！”
一個六歲的小男孩怯生生地舉手，老師說：“志達同學，請講。”名字叫志達的小男孩說：“我們……我們都是投胎來的。”學生們先是沉默了二秒，繼而全體爆發出誇張的笑聲。
志達急道：“真的，我沒有騙你們！而且要有足夠錢才可以投胎做人，給很多錢地府就可以做富豪！”學生們更是笑得人仰馬翻，以為小男孩有心講笑，老師的面色卻越來越黑。“我就是當年錢不夠，才跟你們這些廢物在一起，否則我現在一定正在貴族學校唸書！”志達說得又急又怒，學生們的笑聲久久未平息，志達因為擾亂課堂秩序而被罰站，“你們即管笑吧，死後你們就明了，將來我一定要預留多一點紙錢給自己，跟我交情不錯的像文德和志榮，如果比我早死也多燒一點給他們。”志達邊罰站邊自言自語，思緒飛到了很遠的未來，但也許死亡並非離我們很遠，誰知呢？
李峻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