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先人 永存的童謠

“少年莫笑白頭翁，你花開能有幾日紅”，是《增廣賢文》中的童謠。十二歲的我首次聽到這首童謠，不是從書刋影視等傳媒上，而是從虛齡九十的曾祖母口中。大概是看着曾祖母每日用篦子極認真地篦頭，而她的頭髮卻又異常稀疏，無論怎麼梳理都遮掩不住間或露出的白色頭皮，我笑了她，曾祖母便給我唱起了這首童謠。五十餘年過去了，很多事情都已淡忘，但這首童謠卻記得堅牢，未嘗或忘。

舊時代的女人都是出嫁後才隨夫姓而有大名。曾祖母娘家姓錢，嫁給曾祖父後取名周錢氏。或許是年幼時因拒纏足而擁有了一雙天足，鄰人背後譏稱她“周大腳”。曾祖母少女時如何抗拒纏足陋習，我無從知曉，甚至她究竟是出生在哪一年，我也並不十分了然。我推測一九六九年自己十二歲時曾祖母八十九周歲，這一是因為那一年父親逢人便介紹他的祖母已“九十高齡”，二是曾祖母自己多次跟我講起紅燈照的事，說鬧義和團那年，她二十歲。如果一九○○年她年滿二十歲，她出生那年就應是一八八○年。曾祖母並不健談，但一提起紅燈照，便眉飛色舞，神采飛揚。她說庚子年八國聯軍陷北京，太后帶着皇上逃往西安，義和團運動風起雲湧，女人們也組織起來，紅燈照便是義和團中的天津娘子軍。她沒有親身參加紅燈照組織，自然無法給我講述女兵們抗敵禦侮的故事，但她說曾多次看到騎着高頭大馬的女將，在眾男兵的簇擁下從街頭馳過的情景，那威儀，那陣仗，近七十年過去了仍令她迷醉和傾倒。義和團運動現今如何評價，那是歷史學家的事，但紅燈照為民族獨立和解放作出過貢獻，並使婦女在一定程度上得以解放，則是事實。曾祖母是九十三歲那年辭世的，享得高壽，當時的我才是十六歲的少年。之後的很多年，我常憶起她去世時躺在靈床上的樣子，頭髮稀疏而整齊，一絲不亂，令我敬畏。

與曾祖母一樣，祖母也非常重視頭髮的梳理，每日必搽頭油，我記得自己小的時候曾打趣她頭髮的光滑，說蒼蠅落在上面都會打一個趔趄。祖母娘家姓靳，嫁給我祖父後稱周靳氏。和曾祖母不同，祖母是典型的三寸金蓮，每日蹣蹣跚跚，幹這幹那，她為照顧祖父的生活，照護整個大家庭，辛勞一生。祖母是九十多歲高齡才離世的，彼時我已結婚生子，做了父親，多少知曉了一些人世的艱辛。祖母出殯時，她的嘴角仍緊抿着，似還在嗔怪我笑她頭髮的光滑。如今，我也升格成了祖父，髮禿齒搖，邁入老境。也許三十年前兒子笑過我，或許昨日孫子笑過我，可能若干年後孫子的孩子也會笑我，但是，少年莫笑白頭翁，你花開能有幾日紅？一百四十年前呱呱墜地的曾祖母和一百一十一年前出生的祖母都早已遠去，如今的年輕人也遲早會成為垂暮之人，成為古人。“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傳誦古訓，告誡一代又一代年輕的人們：尊長敬老，奮發砥礪，珍惜寸陰，活出精彩！

周 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