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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11月13日
第D05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O Mar

O Mar

離開澳門前一天,她和妳在海邊,她盤腿坐在路環譚公廟的堤岸上,把一幅畫從她天天背着的黑色Columbia背包裡掏出來。

畫的背面上用葡文寫,“我們會在海邊再見”。

右下角是她的葡文全名,很長。妳剛認識她時,花了好多時間記牢了那一串中間名。於是妳也看出來,畫紙上那一串名字裡,少了一個來自她丈夫的名字。

畫裡是一個貓頭的肖像,妳一眼就認出來是妳的貓。牠是妳從事動物保護工作遇見的一切裡,最美好的。

妳知道她喜歡畫畫,但這是妳第一次看到她的畫。她說,繪畫可以超越空間和語言的隔閡。所有她無法言說的,都放在筆觸裡。

她從背包掏出一支筆,問妳,“Subtle”的中文是甚麼。

妳的腦海飛快地浮現幾個不同的詞語,最後妳回答,“微妙”。

妳問她,“微妙”的葡文是甚麼。

她在畫的背面題了“Sutil”,作為畫的名字。

妳問她,為甚麼要用這個詞為這幅畫命名。她挑眉看着妳,咧嘴笑了笑,又搖搖頭,轉頭看着前方的海。她深藍色的頭髮把她的側臉擋住了一半,只剩下一個輪廓的線條。

那是她初識時一貫向妳露出的笑容。似乎是在看一個懵懂的小孩子,心裡說,妳怎麼不懂呀。

她說,澳門的海,終究是不夠藍。

1

妳是在被一隻熱情過度的德國狼狗撲倒、腳一滑仰躺在地上時,第一次遇見那一抹藍色,這個她。

妳聽見一陣爽朗的大笑聲,感覺到臉上是狗舌頭與唾液的濕滑感,嗅到地板上剛擦完地的漂白水味,看見藍色的她。

在澳門頂着一頭藍髮在街上走的人很少,少得會被視為“奇異”,甚至讓人不敢接近。“藍色是最溫暖的顏色”,妳當時想起了那部名字在台灣被翻譯得太美麗的法國電影。但比起電影裡主角近乎淺藍色的頭髮和蒼白的膚色,她是一頭深藍和小麥色皮膚。

她沒有笑多久,但也沒有打算幫忙的動作,而妳也很快攬住狗的腰用力挺身坐起來,有些狼狽地撐着地板站起來。

妳的主管剛好上班打卡進來,向第一天上班的妳介紹了她。她是拯救隊的隊長。

“來這裡工作,還跟着拯救隊,妳是哪裡想不開吧?”

她一邊用手指捲着她那頭藍色卷髮的髮尾,一邊把她的黑色Columbia背包放進辦公室,又馬上從辦公桌抽屜拿出一包雞肉乾狗零食。

狼狗興奮地盯着雞肉乾,右前腳飛快地抬起來搭一下她的手臂,帶着撒嬌和催促的意思,又放回地上。直到牠聽她的指令端正地坐下後,她才把雞肉乾餵過去。當狼狗滿足地啃咬着肉乾時,她偏頭看向妳,挑了挑眉。

妳懵了一下,才意識到她剛才的問題不是反問句。但她也沒有給妳時間回答,輕笑了一下,就向外走去,留給妳一個藍色的背影。

因為怕狗會跟着人衝出門,所以每一個出入口都是兩重門設計。她站在兩道玻璃門之間,歪着頭等妳手忙腳亂地把駕照和身份證從包包裡翻找出來帶在身上。妳的主管笑着跟妳說加油。

這是一種妳太熟悉的笑容,就像小學某次班裡調座位,妳被調到一個太陰柔、成績也太差的男孩鄰座時,班主任數不清第幾次露出鼓勵妳“加油,好好幫助鄰座同學”時的笑容。後來妳突然就成了第二個被大部分同學嘲笑的對象,而第一個是妳的鄰座。原因是“物以類聚”。古怪的人、不正常的人、與其他人不一樣的人,會聚在一起。

“走吧,去我們的‘辦公室’。”

妳們的“辦公室”是一輛鈴木Every輕型客貨車。車上長期備着幾個貓手提籠、兩個大網子、一個誘捕籠、一個足以容納中型唐狗的狗籠、一些大毛巾、幾個食盆和貓狗罐頭。除了這些,就是一部常常壞掉的冷氣,和偶爾發現的老鼠屎。這輛車載過無數活的動物,也載過無數死了的,以及上車時尚有氣息但沒能等到活着下車的生命。往後妳每次想起有關那三年在澳門的動物保護工作,首先就是這輛鈴木Every,承載過無數生與死,以及在那些生死混沌間、妳身旁那抹藍色的海。

2

在澳門的葡國人有兩種,一是在澳門出生,二是不在澳門出生。就像所有地方包括大自然,所謂原生和外來。沒甚麼好糾結的。

她的丈夫說,跟着他回澳門吧,澳門有很多葡國的影子。他是在澳門出生的葡國人,只有在大學才在葡國住了四年。他說,葡國好多地方都有澳門的影子,所以她從葡國到澳門,也會習慣的。

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她才突然明白,他試圖在葡國尋找澳門,而她奢望在澳門尋找葡國。他們都是葡國人,說着同一種語言,連地方口音都相差無幾,他們同樣冀望在異國尋到家鄉的影子;但他們的家鄉在兩個不同的大洲,一個被歸類為“東方”,一個被歸類為“西方”。

她曾問他,澳門有海嗎。他說,有啊,澳門是個半島。於是她相信了,廿二歲的她在新婚後,第一次離開在南歐的家鄉。

她說,澳門的海不夠藍。所以她把頭髮染成藍色,如同葡國的海的藍。她原本的頭髮是深棕色的,和她雙眼一樣的顏色。

拯救隊每日第一件工作,是到路環山區的一些固定地點餵狗。政府對於流浪動物的數量管理,沒有參照許多國家地區實施的TNR(Trap-誘捕、Neuter-絕育、Return-放回原地)機制。於是在路環,有一些動物保護獨立義工與有組織的機構合作進行TNR,由機構負擔絕育手術、醫療和部分糧食支援,他們負責幫忙誘捕,以及日常照顧。而有些流浪狗沒有獨立義工照顧,但機構追踪到牠們的日常活動範圍,就會由機構進行“一條龍服務”的定點餵食、TNR和後續照顧。

一天早、午兩次固定時間,妳們會在九個地點放下狗乾糧。偶爾,妳們餵的食物被破壞,或混進老鼠藥,妳們就得轉換附近更隱蔽的地點放食物,只有妳們和狗知道。有些狗群因為怕人,不會馬上出來吃,但有些狗群看到妳們的鈴木Every,就會搖着尾巴“列隊歡迎”。

終究都是人,對於照顧救援的動物會有所偏愛。她最愛一群住在海邊的狗,也許是因為她愛海。

海邊的餵食點在一個小石灘上,停車之後要提着水和乾糧穿過一片草叢,越過一片大石才能到達。第一次去的時候,妳跟在她後面,用最大的努力跟上她的腳步,以及不讓自己被大石上的青苔滑倒,最後妳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地站在石灘時,又差點被興奮地撲過來的幾隻小狗絆倒。

妳又聽見她的輕笑,然後她從妳手上拿過那一大包乾糧,向妳介紹這群狗。

這是一家五口的家庭,三隻小狗剛進入七個月大的“青春期”。她說,有兩隻已經絕育了,剩下一隻因為之前生病了剛痊癒,今天晚上她們要把牠接回庇護所禁食水,明早送去診所做絕育手術。

“這裡每隻狗我們都有登記名字,今晚要接的這隻叫Omar。”

一家五口每一隻的毛色都不一樣,純白色的媽媽和黑色斑點的爸爸,生了一窩三隻分別是純棕色、純黑色和棕白色的小狗。棕白色的Omar體型是最小的,也是三隻小狗裡唯一的女生。頭是純白色的毛,而白色底的身上有幾片橢圓形棕毛。

兩隻男生小狗圍住手上端着食盆的妳繞圈,妳把食盆放下,轉頭看向跟Omar玩的她。Omar後腳站起來,前腳趴向她胸前,她一手環住Omar的腰把牠扶穩,另一隻手溫柔地撓牠身側那幾塊橢圓形棕毛。

Omar,Omar。妳聽着她喚Omar的名字,用葡文的發音方式,最後收尾的“r”卷舌音很重。

Omar,“O mar”。葡文裡的海。

妳開玩笑地說,海是男性(O mar在葡文是陽性名詞),而Omar卻是女生啊。她有點訝異,偏過頭打量着妳一會兒,才緩緩揚唇笑了。Omar開心地跑到淺灘的水裡,又衝回來撲向她,沾了她一身子的海水。

離開石灘時,妳們的衣服褲子都被三隻小狗撲了一身沙子,也被海水沾濕了。上車前妳在整理衣服時,看到她的藍頭髮上也沾了一些沙子,然而在妳有任何動作前,她傾身替妳把妳頭髮上的沙子輕輕掃下來。

她沒有像大多數妳遇過的葡國人一樣噴了太濃的香水。以致於妳只聞到她身上淡淡的海水味,以及與妳一樣被烈日曬過的汗味。

妳曾經在喝一杯明明沒加橙汁的Godfather時,因為杯緣被調酒師畫蛇添足地插了一片橙皮,被嗅覺影響下彷彿在喝Old Fashioned;此刻妳身處草叢中間的鈴木Every車門旁,但視覺是一片如葡國的海一樣深藍的頭髮,海水的氣味滲進嗅覺時,妳彷彿站在那個帶有一小片澳門的西方國度的海邊。

3

她說,TNR的步驟裡,最喜歡是R。儘管對於絕育後應該放回原居地還是收容進庇護所,總有沒完沒了的爭議,但至少她和妳,在一個拯救隊,恰好有一致的共識。

妳們認為,在外面流浪的動物都要被撲殺或都要被帶進庇護所,兩者雖然在大部分人眼裡代表一死一生,但背後的理念並無不同。都是放棄尋找牠們和人類在同一空間共同生活的平衡,乾脆把牠們從原居地抓走,帶到便於處理的地方。

妳們把絕育手術後復元的Omar送回海邊那一天,白天太多緊急拯救任務,到最後把牠帶上車時,已經過了一般下班時間。但因為那天有受傷的狗必須用Omar住的房間,因此一定要當晚把牠送回原居地。妳抱住因為不習慣坐車而害怕發抖(甚至撒了尿)的Omar在後座,她負責開車。

那天從早上起,她就不斷有手機訊息要回覆、有電話要接,寫的講的都是葡文。她一邊打字回覆時,妳聽到她在喃喃說葡文髒話。

學習新語言時,似乎學罵人的話最能讓學生提起精神和印象深刻。就像妳們的葡籍大老闆,在澳門待了幾十年,唯有“垃圾”的廣東話發音無比純正,比他說“唔該”時純正得多。

又一次聽見她罵髒話後,妳微微前傾身子想提醒她注意開車,便被一個急剎的衝擊力向前甩。因為兩隻手都下意識用來護住Omar,妳只勉強來得及用膝蓋抵住前後座中間放着的誘捕籠,不致於整個人向前滾,但代價是右膝承受了所有衝擊力。

她又一句的髒話讓妳從痛楚回神,抬頭看向前方,才知道她是在幾乎撞上前面等紅燈的水泥車前,及時急剎停下。前面的水泥車沒發現後面的動靜,在綠燈亮起時緩緩往前駛離。

她依然呆呆地看着前方,後面沒有車跟着,妳們所處的山路在入夜後僅有少量昏暗的燈,唯有她手機繼續不斷亮起的屏幕,是妳視線所及最亮的光源。

她轉過頭看向妳,用葡文結結巴巴地向妳說一些話,但僅僅是一些葡文的發音,沒有組織成句子。

似乎在那一刻,她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包括她的母語。於是妳知道無論妳用哪種語言,在那一刻都無法與她對話。

她越來越結巴,甚至開始呼吸急促。妳無法判斷是因為剛剛差點發生的車禍,還是煩擾了她一整天的手機訊息讓她如此失控,但那一刻她就像被沒有方向的風攪動得波紋紊亂的海浪。最後妳抱起Omar舉到她眼前,用牠填滿她的所有視覺。

那天妳們摸着黑到了海邊,她抱住Omar,妳在後面舉着電筒,小心翼翼地穿過草叢,爬過大石,剛踏進石灘的邊緣時,Omar興奮地從她懷裡跳下,牠的家人一邊吠一邊搖着尾巴跑過來圍住Omar,互相嗅對方的氣味。

Omar跟家人廝磨了一陣子,又突然跑回來撲向她,她握住牠的兩隻前腳,搓了搓爪子上粗糙的肉墊,然後放開,拍了拍牠的屁股,向牠示意:該回去了。

妳們目送一家五口沿着海邊追逐,熱鬧漸跑漸遠,遺下海和妳們獨處。

她恢復了話語的能力,但僅僅是母語。於是她用葡文緩慢地向妳道歉,說一整天的手機訊息和來電都是來自她的丈夫。

在那個漆黑的海邊,她用妳能聽懂最簡單的葡文跟妳說,澳門的海是如何不夠藍,她又是如何終於承認,自己不可能在澳門找到葡國。

妳用英文回應她,因為這是她能聽懂而妳能最流暢使用且不產生歧義的語言。妳跟她說起以前在葡國留學時,偶爾會覺得葡國的海太藍。妳又說,妳喜歡葡國,但不是因為在裡面找到澳門。

“到了葡國我才知道澳門的葡國菜一點也不葡國。在葡國吃不到葡國雞。我們不可能在一個地方找另一個地方,不管這兩個地方有多像,尤其其中一個是自己的家鄉。”

她沉默了一陣子,然後妳又聽見她清亮的大笑聲,跟妳那天被狼狗撲倒時的笑聲有些不一樣。她的雙眼在漆黑中閃爍。

第二天中午她帶妳去一家葡國餐廳吃飯。她說,是她丈夫的父母開的,而她在澳門能找到的葡國,僅僅是這間餐廳的葡國燒雞。

4

她和妳每天都在鈴木Every裡,做被命名為“拯救”的工作,試圖明白何謂“拯救”,但直到她和妳分道揚鑣,都沒找到答案。

妳們為路環山區的流浪狗放糧食和絕育、帶受傷生病的動物去診所、接收一窩窩沒有媽媽的幼貓幼犬、把街上的動物屍體送去火化;妳們也會去抓捕一些因為誤闖人類生活地方被要求“清理掉”的貓狗,把牠們送進庇護所;在一些時候,妳們還得去某個打算遺棄家裡的貓狗、但沒有車載去庇護所的家庭,把那些動物帶離牠們的家庭。

有時候妳和她接到一些任務指示後,會在車上飆髒話,但無法改變甚麼。

那天急剎車讓妳的右膝瘀腫了一大片,之後一周走路都一跛一跛的,她沒說甚麼,但在餵狗時會替妳多提一包狗糧,興奮的狗往妳腿上撲時也會大聲喝止。

而以那一天為分界線,她的情緒明顯地變得不穩定,偶爾會精神恍惚,於是妳也開始坐到鈴木Every的駕駛座。

有一段長時間,她經常在上班時接到丈夫的電話和訊息,但她在每次開車前都會把手機塞到妳手上,到停下車才會回覆。妳不知道他們在吵甚麼,因為她吵架時的葡文都說得太快。

有一天主管放病假,臨時需要妳留在辦公室暫時代理行政工作,有市民致電請你們接收一隻被扔到路環譚公廟公廁門口的幼貓。因為距離庇護所僅僅是五分鐘的車程,也有市民守着那隻幼貓,只是一個簡單的接送任務,所以她說自己去也可以。

然而十分鐘後妳接到同一個市民的電話,說那個藍頭髮的葡國女人看起來精神有點不妥。他說,像“撞邪”似的。

妳請市民把手機給她,妳在電話喚她的名字,用葡文跟她說話,但她只回答了一些不成句子的葡文發音,就像那晚送Omar回海邊路上急剎車之後。

妳開自己的車到達譚公廟時,她依然無法說完整的話,雙眼失焦地看着譚公廟對着的一片像河的海。

“撞鬼咩,搵埋啲咁嘅葡國鬼做嘢,神神哋,連中文都唔識講,仲染晒藍色頭髮。”

市民罵咧咧地把裝着幼貓的垃圾袋塞到妳手上,看她的眼神彷彿她是妖魔鬼怪,離開前最後撇妳一眼時,似乎把妳也歸類為她的同類。

妳先把幼貓從垃圾袋抱出來,放進有暖水袋的手提籠裡,確認牠精神狀態尚可,才把注意力放回她身上。

從妳把幼貓抱出來時,她的視線已經恢復焦點,盯着妳安置貓,但一言不發。

“我知道自己是來接貓的,但沒想到牠會在垃圾袋裡。我才剛打開車門,他就衝過來,很快很大聲地說一堆中文,我聽不懂,但他的表情很憤怒,又想把垃圾袋塞到我手裡。我不知道他想幹甚麼,然後……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幹甚麼了。”

當那一大串中文在她耳邊嗡嗡作響,她的腦袋一片空白,忘記自己本來是要做甚麼的,然後她看到那一片被稱為海的水域。

“我他媽的在這裡幹甚麼。”她用力抓了抓那一頭藍色卷髮,露出深棕色的髮根。

妳懂她的感覺。有一次妳走進一家越南餐廳吃飯,裡面循環播放着日本女子團體的歌,而電視調了靜音,屏幕畫面是翡翠台的《流行經典五十年》;妳隔壁坐着一個老伯和一個少女,少女早就吃完了,趴在桌上睡覺,老伯自己在慢慢吃。

那是一種錯位感,一切都是錯的,所有東西都在錯誤的地方,但世界如常運行,沒有誰知道失序和崩壞會何時遇見最後一根稻草。然後妳想,我他媽的在這裡幹甚麼。

她說,她跟丈夫在辦離婚。

5

妳們去撿屍體,是一隻缺了頭的狗,軀幹的脖子位置有幾個不整齊但利落的切口。妳想像是甚麼形狀的利器,用怎麼樣的角度、力度和節奏,一下、兩下、三下、四下。妳們在軀幹的四百米外的草叢找到了頭。

其實不用把頭和身拼在一起,妳已經認出了那一身白毛上的三塊橢圓形棕毛,而且頭已經腐爛了一半,並沒甚麼參考價值。

妳戴上手套,冷靜地撿起頭,撥開幾條在眼眶附近的蛆蟲,一路捧回軀幹躺着的位置。手上的頭僵硬且沒溫度,沒腐爛的一半表情陌生猙獰,就像它並不屬於那隻妳曾在車上抱在懷裡護住的狗。

妳能感覺到她失了魂的軀殼跟在妳後面,妳知道妳自己也剩下一具木然的軀殼,感覺不到手裡的頭上還有些蛆蟲在蠕動,聞不到刺鼻的臭味。妳看着自己把頭和軀幹用黑色垃圾袋包好,放到鈴木Every上;然後妳把那抹藍色的軀殼也拖回車上,安置在副駕駛座,妳開車回庇護所。

獸醫說,已經太僵硬了,無法縫回來。於是頭與軀幹分離的一袋遺體,沒進冷藏庫便直接送去市政狗房火化。她開車,妳坐在後座,抱住安放了Omar的黑色垃圾袋,牠不再害怕坐車了。

妳們撿過更肢離破碎的屍體,得知過各式各樣虐殺動物的理由,多得已經不曉得該有甚麼反應了。也許是Omar從海邊走到馬路,把騎電單車的人嚇到而摔了一跤、也許是準備成為鍋中之物、也許是純粹因為牠是一隻流浪狗。而妳知道她和妳一樣,將有很長一段時間都無法原諒把Omar放回海邊的自己。

直到當天下班開車回家路經聯生工業村時,妳的車子驚醒了一群睡在路邊的狗,牠們四散跑走,妳把車子剎停,終於忍不住吐了。妳的靈魂一整天都在胃裡翻滾,如今妳要把靈魂從胃裡掏出來。

在把Omar的頭和軀體送到市政狗房後,在回程的路上,她對妳說,她一直堅拒別人殺死她的內心,唯有她自己,在她允許之下。

6

Omar的事件後不久,她和丈夫的離婚手續也辦完了,很快她遞了辭職信,沒有人挽留。

離開澳門前一天,她和妳在海邊,她送妳一幅畫,說妳們會在海邊再見。

妳們從譚公廟附近的一條草叢小路鑽下海邊,在一片大石上走。就像往石灘餵狗時一樣,妳跟在她後面,看着她的一頭藍髮在眼前一晃一晃。

她靈活地在大石上走,輕輕從一塊石跳到另一塊大石。妳跟從她一樣的腳步路線,小心地避開青苔。妳們沒怎麼說話,一直走,似乎這一片海岸的大石沒有盡頭,但澳門的海總有盡頭。

一小時後妳們走到一個石灘,如今一家四口的四隻狗趴在蔭處午睡,聽到妳們走來的動靜,純黑和純棕色的兩隻狗搖着尾巴跑向妳們。

儘管妳和她身上都沒有帶食物,牠們依然愉快地繞着妳們撲來撲去。她把背包放到一塊大石上,脫下鞋襪,捲起褲管,吹了一口哨,跑向海水覆到腳踝的淺水處。棕狗跟着她跑,而黑狗還在妳身邊跳上跳下,時而後腳站起來把前腳攀向妳的雙肩。於是妳也和她一樣跑向海裡,黑狗跟在妳身後。狗爸爸媽媽緩緩走向近海水的地方,遠遠觀看一切。

妳和她,以及一棕一黑兩隻狗在淺水中追逐,後來黑狗把妳撲倒,妳一屁股坐在水裡。妳聽見她的大笑聲,然後她向妳伸出了手。

妳抬頭看向她,背着光的她連臉都是黑色的,唯有那一頭散亂在風中的頭髮,是打了陽光濾鏡的藍色。妳握住她的手,讓她把妳拉起來。

她赤腳走回放背包的大石,打開背包拿出一個白瓷瓶。兩隻狗八卦地圍住她嗅瓶子,連狗爸爸媽媽也往她走近了一些。

妳看着她打開瓶蓋,兩隻狗搖着尾巴伸長脖子繼續嗅,她把瓶子裡的白色粉末與骨灰塊撒在石灘上。

“Returned. Omar.”

她輕聲說完後,妳看向剛剛撒了骨灰的位置,正被淺淺的海水溫柔地覆上。棕狗和黑狗搖着尾巴在上面互相追逐嬉戲,狗爸爸媽媽重新趴在蔭處午睡,她的藍髮比澳門的海更藍。

波 本

2020-11-13 波 本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82105.html 1 O Mar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