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花香中嘆咖啡
儘管有些人提出無數理由要消滅粵語,但我一向堅持反對,其中一個原因是粵語中有些字眼,其傳神之處,不由人不為之嘆服。而其中一個“嘆”字,已足以作為代表。數十年前,有一歇後語是“火燒旗竿”——長嘆,蓋“炭”為“嘆”的同音字。此嘆並非嗟嘆之嘆,乃享受之意,後來又引伸出另一歇後語:“火燒棺材”——大嘆。廣東人上茶樓,稱“嘆其一盅兩件”,喝土酒稱“嘆其二両和興”,甚至冶遊則稱“嘆咗條正菜”。時至今日,上述數語都不及“嘆咖啡”之普遍。
小時候,我只知咖啡來自杯中。當年花街紅牌阿姑,自視甚高,客人欲親其香澤,必須執寨廳,獻首飾衣物,做花頭,才得如願以償,誠如龜母所言:“你估沖杯咖啡咁簡單咩?”可見咖啡之易得。及至抗日戰爭,洋貨漸稀,沖咖啡就並非易事了。我在軍中時,有一位香港翻譯官,在港嘆慣咖啡,入到農村並無咖啡可買,至此他大吊其咖啡癮,一旦咖啡癮發,呵欠連連,與癮君子缺鴉片煙一樣。有一天,他異想天開,把黃豆炒得焦焦燶燶,磨碎當咖啡沖服,神似而味殊,邀我一喝,笑得我連忙噴薄而出,成為笑柄。
後來,我移居特立尼達,先父有山頭農場一座,既種椰林,也有咖啡園,木房子就建在咖啡樹叢中。每年咖啡花盛放,色白如雪,綴滿枝頭,晨曦之下,美麗得不可方物。清晨,溫柔的海風把咖啡花香悠悠送來,中人欲醉。
種咖啡的人,都不喝即沖咖啡,我們都在咖啡成熟期收採,把最好的留給自己,餘下者出售到美國或英國謀利。上世紀五十年代,世界咖啡產量不多,品種上佳的可以賣出好價錢。古巴的咖啡最好,因此我們常到古巴與同行交換經驗,探討技術,我與古巴關係即緣於此。
我們咖啡農大多都有咖啡癖,每個家族都有自己烘咖啡的秘方,烘時加入特殊香料,甚至加入香草如龍蒿(Tarragon)等物。喝慣家族咖啡的人,再喝市面上的行貨,就感到味同嚼蠟。
沖一杯自己烘製的咖啡,坐在咖啡花的氤氳中,你才真正了解粵語“嘆”字之妙。咖啡花雪白的花瓣,不經意地被海風吹落杯中,咖啡有花香,其中妙趣,非箇中人難以言詮。
南美洲人喝咖啡,都愛加上烈酒,我騎騾橫越巴西草原,遇見草地上的牧牛人,他們饗我以“小咖啡”。這咖啡又濃又黑,名雖曰小而味不小,咖啡中摻以一半特濃烈酒,氣味濃而咖啡稠,酒未飲人已半醉,仰首一飲,即忘卻天高地厚。
李烈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