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英國疫情中的一次見面
下午五時的陽光仍然充沛，一望出去能看見遠處微微隆起的山頭上的兩層建築物和看似就在旁邊的三層電塔。又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海鷗、白鴿自由自在的飛翔，整個天空就只屬於牠們的似的，只有不時在路軌上滾動過的火車劃破牠們的寧靜。
看着這靜好的景色，卻重複着一個問題，他再也看不到了，無論是晴是雨、是陽光普照還是北風凜冽，這都與他無關了。一個人死去了，當然就沒有意識，這個世界也與他無關了，但思念着他的人，在任何一個角落、任何時候都會把他帶着，躺着的他會透過這雙通紅、暫時失去閃光、但還是凌厲的眼睛仍然看到這世界嗎？
教堂的大門緊緊鎖着，J就坐在門口前的長椅上，一路騎來的單車就在兩張長椅中間站着。教堂還是每小時敲着鐘報時，剛剛敲完十一下，我因為有點遲到，踏着急促的腳步來到與J坐着成九十度角的第二張長椅。他除下手套站起來，打開手掌在胸前夾了幾下，給我一個虛擬的擁抱。我因為稍遲了一點，還在不好意思，見到這可愛的有距離的擁抱，便不禁露出了一個大笑容，按着他指頭指向的地方坐下。
我笑着說如果有人趕我們了，我還帶了義工組織的傳單，說我外出是要派傳單。之前J傳給我兩張照片，是我郵寄給他的蔬果包裡，我問他昨晚真的有做那個大蔥磨菇奄列嗎？他說真的有呢，那條大蔥比他的前臂還長，打開番茄的袋子時，不特意也嗅到了番茄的香氣，跟在超市買的“塑膠”番茄真不同，又說那個意大利水牛芝士味道也一流，真是農場直送的那樣好味道，那支鮮榨橙汁也是真材實料的。
我細心聽着，有一點點安慰，讓他嘗到苦之外的味道，這個主意好像還不錯。我說過幾天還有食譜呢，可能可以烤蛋糕了，他說是的，但現在烤的東西都得一個人吃完，還是不敢焗蛋糕，“哦，對”，我覺得我的笑容有點僵硬。
上一次通電時J跟我說他的伴侶是怎樣離去的，我聽着、心揪着、口張開卻說不出話來，我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來，因為感到在這樣的境況中，我說甚麼也是多餘的、無力的。我根本幫不上忙，他與摯愛同時期染病，他捱過了但A卻沒有，在短短的幾星期內就去世，我的人生經驗中沒有遇到過這麼殘酷的事。跟他收了線之後，我想像A被送去醫院、在監護重症病房、被插呼吸機；J收到過世通知、要通知A在亞洲的家人、要處理A的後事、要遵守社區隔離、要把悲傷獨自處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不要去想了，保持着這樣的距離我仍會頭痛欲裂，J是怎樣過的，可以怎樣讓他過得好一些？
那次放下電話後，我思緒飛向他那兒了，眼淚也緩緩的落下。今天見面後，我們飄搖不定的對話也讓我整個下午偶爾出神。J很肯定他們是同日受感染的，三月九日那個合唱團排練，他們回家後過兩天就不適了，一整個合唱團二十人出現病徵。如果他們沒有出席那次排練，如果政府提早一星期宣佈隔離措施，如果A更早開始注意健康、提早離開每天上班單程就要花上兩小時的那份工作，他或許就仍然能就今天乍暖還寒的天氣評論一下了，他或許就會跟很多白領一樣在家工作了，他的媽媽就不會為年輕有為的兒子在四十多歲離開人世而終生抱撼了。
“每天的政策都在變”，當A被送進普通病房時，J陪在他床邊，握着他的手。當A三天後送入監護重症病房，醫院也破例讓他進去探望了。J說握着他的手跟他說了很多話，說故事、新聞，也唱歌給他聽。A已經重度昏迷了，但有一次，當J唱他最愛聽的歌時，A的右手用力的搖了搖，“他應該是聽到的”，J說。
J說他已經好多天沒有看新聞了，問政府有說甚麼計劃嗎，社交隔離到甚麼時候能放鬆？英國政府的無能也不是甚麼新鮮事，所以當我們告訴他還不知道時，J也不是特別失望。當時《金融時報》以全國統計局的數據推算，英國因新冠死亡的人數已有四萬一千人，這個星期單日死亡人數也沒有特別降低，英國應該是歐洲國家中抗疫表現最差的一個。我也跟他提及一位舊同事因新冠死亡了，J有點意外，說有時覺得不幸就只發生在自己身上，但知道這些數字背後都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J說他發了兩個電郵給首相約翰遜，告訴他A的事，也問他“群體免疫”(herd immunity) 策略進行得怎樣？
原來J有個朋友離他住的地方不遠，曾經定時相約到區內的大公園一同散步，怎料，有天他們散步的照片被拍下來，更被BBC放在頭版（因為他們後面有另外四個人，他們前後分開的人被放在同一畫面，就像是“群聚”了），說人們不遵守社區隔離規定。那位朋友的家人見到這頭版照片，勸阻他別要跟J在公園散步了。J沒有說下去，我感到心被刀割了一下，我說政府正事不做，卻把在空曠的公園裡散步的人當成罪人，傳媒亦跟着這風向吹，這多令人憤怒。
J說A在二月終於辭了工作，有時間外出走走，周末到餐廳吃好吃的。不用說，我們也數得出他們有多少個這樣的周末，要偷偷吸一口氣才能繼續說下去，把話題轉向不知這些餐廳有多少能存活下來。教堂敲起十二下鐘聲了，正午的陽光給我們溫暖，但J的毛衣和羽絨服卻一直沒有除下來。他說要動身回去了，想想今晚該怎樣煮那個西葫蘆。他說這些日子他都騎着單車到處去，挺好的，很多公園都很安靜的。他站起來戴上帽子，我們保持着距離，給對方擁抱，說再見。
琦 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