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下的真善美
我到過幾所中學講文學,當談到值得推薦的作家和著作時,我都會提到豐子愷先生及他的《緣緣堂隨筆》。豐子愷集文學家、畫家、音樂美術教育家於一身。緣緣堂位於浙江省桐鄉市石門鎮,京杭大運河之畔,曾是他的故居,更是其精神家園。他不僅幾次撰文描述緣緣堂,還將自己的文章一再以緣緣堂之名結集出版。
如今,青少年在語文課上面對的苦惱和鬱悶,我深有體會。為甚麼生活中很多文章讀起來千篇一律、枯燥乏味?為甚麼找不到學語文的樂趣?我認為,豐子愷的隨筆會幫助大家釋去一些陰霾。
文章最可貴的是“真”,情真意切,淳樸自然,不參雜半點虛情假意,不為炫耀技巧而故弄玄虛。〈我的母親〉中,他開頭寫:“母親坐在我家老屋的西北角裡的八仙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現出慈愛的笑容。”在追憶了母子間幾十年的生死與共後,末尾他寫道:“每次歸家,依然看見母親坐在西北角裡的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她像賢主一般招待我,又像良師一般教訓我。我三十歲時,棄職歸家,讀書著述奉母,母親還是每天坐在西北角裡的八仙椅子上,眼睛裡發出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只是她的頭髮已由灰白漸漸轉成銀白了。我三十三歲時,母親逝世。我家老屋西角裡的八仙椅子上,從此不再有我母親坐着了。然而每逢看見這隻椅子的時候,腦際一定浮出母親的坐像——眼睛裡發了嚴肅的光輝,口角上表出慈愛的笑容。”眼睛的光輝、口角的笑容,一再重複出現,看似缺乏文采,卻是在表面的單調行文中流露出對母親的深切記憶和纏綿眷念。寫作到了這種境界,刻意的技巧和修辭已無意義,當你執着於表達真情實感和肺腑之言時,當寫得連自己都熱淚盈眶時,文章已成功了一大半。
好文章離不開“善”字。為何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能打動千年的讀者?為何白居易的〈賣炭翁〉能傳誦至今?並不是他們在詩歌中揮灑了太多優美字句,而是因為他們在樸素辭章中講述了個體生命的脆弱、無辜,用悲憫、大愛點燃人類的共鳴。豐子愷在〈訪梅蘭芳〉中說,最感慨的不是梅的人生經歷和藝術成就,“卻是人生無常之慟。他的年紀才多大,今年五十六了。無論他身體如何好,今後還有幾年能唱戲呢?上帝手造這件精妙無比的傑作十餘年後必須坍損失效;而這坍損是絕對無法修繕的!”“現在坐在我眼前的這件特殊的傑作,其法寶全在這六尺之軀;而這軀殼比這茶杯還脆弱,比這沙發還不耐用,比這香煙罐頭還不經久!”〈養鴨〉、〈放生〉、〈白象〉等,善愛之情皆如此。
“美”又是甚麼呢?若單指眼前可愛景觀未免狹隘。哲學上的美離不開對生活的積極憧憬,對日常瑣碎事物的靈敏感觸。身處逆境,豐子愷卻發覺對鵝的“印象最深。因為牠有那麼龐大的身體,那麼雪白的顏色,那麼雄壯的叫聲,那麼軒昂的態度,那麼高傲的脾氣,和那麼可笑的行為。在這荒涼岑寂的環境中,這鵝竟成了一個焦點。淒風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時,推窗一望,死氣沉沉;惟有這偉大的雪白的東西,高擎着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獨步,好像一個武裝的守衛,使得這小屋有了保障,這院子有了主宰,這環境有了生氣”。
秉承着“真善美”,你才能發現好作品,讀出真實而色彩斑斕的世界;也只有帶着“真善美”,你才能不落窠臼,寫出好作品。
譚健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