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人書法絕句

侯朝宗方域

文章落落鍛風雲，壯悔能無愧後聞。

出處一時輸一著，兩朝辜負李香君。

明末四公子皆瑰瑋之才，世不數見。以陽羡陳定生最高潔，桐城方密之最玄奧，如皋冒辟疆最閒雅，又以商丘侯朝宗最偉奇，使才氣矜，文名亦最著。後三百年猶知其人以至於無窮，緣康熙時孔東塘撰《桃花扇傳奇》，述侯朝宗與秦淮名妓李香君故事，纏綿悱惻，“借離合之情，寫興亡之感”故也。朝宗諱方域，號雪苑，太常寺卿執蒲之孫，尚書恂之子，祭酒恪之姪。父祖為東林黨人，忤於閹寺，故屢起屢躓。朝宗性豪邁，負才略，有用世志，頗以經濟自詡。預事有見，兵謀奇詭，屢向大人上言，唯庭趨斥為跋扈，不用。少日受業於倪鴻寶，教以為文“馳騁縱橫，務盡其才”，故最工古文。其為序、記、書、傳、論、奏議、試策，氣貫理暢，長於敘事，直造班馬堂奧，得兩漢三唐高華。邵子湘謂其“始創韓歐之學於舉世不為之日，遂以古文雄視一世”。乃復社主盟張西銘慕名貽書，推為領袖。觸目佳作，擲地有聲，史可法《覆多爾袞書》即出朝宗捉刀。康熙中葉宋犖、許汝霖選侯朝宗並寧都魏叔子、長洲汪鈍翁文為《國朝三家文鈔》，稱古文三大家，世人目朝宗為第一，實為公論。鄧之誠謂鈍翁猶斤斤於朝宗，然朝宗眼中何嘗有鈍翁。顧知二人高下。鼎革後以前明明經舉順治八年副貢，論者惜之。尋思有悔，翌年以壯悔名堂，並以名集，心意可知矣。自為堂記，始云讀書處初曰雜庸，“余少遭黨禁，又歷戎馬間，而乃傲聣若是，然則坎壈而幾殺其身，夫豈為不幸哉。忽一日念及，憮然久之。其後歷寢食不能忘，時有所創，創輒思，積創積思，乃知余平生之可悔者多矣，不獨名此堂也。乃別搆一室，名曰壯悔。”朝宗與李香君有舊情，見所撰《李姬傳》，後來張船山題《桃花扇》十絕句，其中有云：“一聲檀板當悲歌，筆墨工於閱歷多。幾點桃花兒女淚，灑來紅遍舊山河。”朝宗有《與吳駿公書》，議論出處，殷殷寓規勸意，以節操相期，卒自身亦不能守，淪為筆墨工夫，可為嘆惜。初，朝宗遭逢阮大鋮之厄，香君以道義相勉，侯李別後，開府田仰以金三百鍰欲致香君，固卻之曰：“田公豈異於阮公乎？吾向之所贊於侯公子者謂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賣公子矣！”卒不往。見《李姬傳》。當日，朝宗力勸叛帥劉超疾走勤王，以茲“湔洗惡名，失此則身死名裂”，是朝宗之負香君，實為出處一時之失貽萬世之譏，悲乎！幸猶及壯悔耳。朝宗工行草書，奈早世，卒年三十七，手跡不多覯。

此其自作題東坡《漁父辭》絕句云：“雞毛拂出坡仙字，一曲清歌漁父辭。勝韻當應顏柳上，聽名何必識西施。”款識“東坡行書《漁父辭》，筆意妙絕，無□識。侯方域。”鈐白文“侯方域印”。長洲王惕甫舊藏，鈐朱文長方“漚波舫鑒藏”。惕甫為學淵博，工書能文，雅擅金石攷據，精鑒賞，富收藏。此書瀟灑脫略，妙絕二字純以神行，不拘繩墨，想其興酣落筆情狀。惕甫距清初百數十年，文物累世，攫此當有所據，至今又二百年，不啻球圖之珍矣。

陳懷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