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傑初心的微光

那天和美術界大老聚會，在座有人問，澳門美術圈年輕人有“四大天王”，知道都是誰？

山野中人，也會略知一二吧，但我先不說。

“是？”

“是這樣的。黎小傑，黃家龍，廖克敏，還有——”

“——還有某甲，是不是？”我打斷對方的話，問個直接了當。

他先是一楞，繼而徐徐說：“……也可以吧。”

這個“四大天王”，看來大老們也是認可的，至於為甚麼是黎小傑而不是張小明，是黃家龍而不是李家虎，是廖克敏而不是……，為何是某甲而非某乙某丙，其實都不重要；各領風騷，彼此也無次序。連美術史家對“揚州八怪”的出線名單亦有不同看法，所以上不上澳門青年美術天王榜絕不影響個人發展。上榜，可予人集體討論；不上榜，是單獨評核。重要的是你有沒有作品，有沒有活力，有沒有貢獻。說白了，有沒有實力。

美術界大老對“四大天王”或準天王的認可，除了創作優異，另一點是廣納門徒，有教無類。我這鋪張其詞的底下是青年美術家將自己對美術事業的衷心熱愛化為無窮動力感染更多年輕人，以教學為手段，以實踐為目標，傳播美學，將美術應用於社會。各天王都做了不少工作，也傳授予不少老老嫩嫩的學生。我個人最大的欣喜是判斷他們不會半途而廢，不會不以美術為終生事業。所謂“同檯食飯，各自修行”，百駒競走，良性競爭，最終總得有領跑，踏平崎嶇，走向康莊。將來誰是頭馬？就看各人造化了。

青年美術家黎小傑，早在十多年前已經從事美術教育，他的本科是油畫，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其後留校深造研究生，教學相長，得益是明顯的，也累積了一些能量。小傑擔任藝博館A2工作坊課程導師十有餘年，主要教授油畫，也有綜合媒材的功課，能夠以愛好維生，濟己利人，是人生一大幸事。

同事告訴我一個趣聞，有新學員到了上課時間仍未見黎老師，以為老師誤時，和身邊的年輕人聊了幾句，為之訝然失笑。“我是老師。”原來這個架着哈利波特眼鏡的大男孩就是導師黎小傑。

那時，小傑才二十三歲。年輕吧？

十多年後，小傑教學經驗日富，畫畫日趨成熟，多了一些擁護者，也多了一些銜頭，這是我在他最新的個展“微光”擇錄的：現居澳門，全職藝術家。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澳門美術協會副理事長、澳門青年美術協會理事長、澳門全藝社理事長、澳門美術家協會理事。澳門科技大學、澳門城市大學、澳門理工學院客座講師。

他本來在某團體將膺新職，但今年情況有異，翻然變計，協商他的新職是舊職，所以待任期完結，他就會下堂求去。據說議事場面是有點尷尬的，交班有交班的理由，不交有不交的理由，不愉快是肯定的，誰是誰非，外人難置一詞。但是我看會後合照，估計小傑早就明白了“地球是圓的”、“抬頭不見低頭見”這些市井道理，相由心生，依然現出招牌式純真笑容，心無罣礙，屈膝前排，可見身段非常柔軟。

創作則是硬道理。當日曦哥為澳門美協訪葡採風團開了兩個社交群組，第一群有黎小傑，第二群在抵達後開，卻沒有小傑了，因為他並未成行。小傑是美協的中堅，臨陣脫腳，事出何因？看看上面的簡歷，足見他對澳門美術活動參與之深，再者展出頻仍，估計是需時創作。後來他在“千色葡韻”展出一幀“波爾圖市集”，也算是對未能成行的一個補充。

小傑教學之餘勤於創作，澳基會主辦的澳門青年藝術家推廣計劃，首展便是小傑，以森林探賾為主題，大約二十幀近作油畫，清一色以無序的落葉、枯木、葦叢、礫石、溪澗、露水堆疊成若干個自然場景，在陽光的作用下構成他心中的“微光”。小傑如此自述：

居住在城市，作為藝術家需要一絲寧靜。我過往的創作，是在城市中尋找一種安靜，一種有限的安靜。而自然則是無限放大，溪澗叢林的能量讓人感受到平靜。多次進入，森林的氣息植入了身體。面對着畫布，在工作室繪畫的過程也是把森林的氣息從記憶之中帶回來，也是一種享受的方式。

藝術創作的根蒂，即使論者說得如何冠冕堂皇，不外勞者自歌，不計美醜，娛己娛人，如果自己也不享受，如何能令觀眾投入？誰沒有在叢林汗流浹背的經歷？誰沒有試過在炎夏一掬那雨後清澗？在疫症大包圍的國度下，小傑為大家創造了一個祛避煩囂苦悶的藝術空間，清新的空氣變成清新的記憶，至於其畫筆由精緻轉為放曠，由細膩轉為忽略細節，境隨心轉，如同一首樂曲之有高低起伏，技術問題已屬微末。比較在東方基金會舉辦的“荏苒”的自言自語，小傑的叢林系列更多了人氣——生活的氣息，回歸到城市人對靜好生活的熱望。

這讓我想起豐子愷《勞者自歌》有此一則，穿越時空，竟像是近日為黎小傑寫的，亦足慰天下勞人：

勞者休息的時候要唱幾聲歌。

他的聲音是粗陋的。不合五音六律，不講和聲作曲。非泣非訴，非怨非慕。衝口而出，任情所至。

他的歌是短簡的。寥寥數句，忽起忽訖。因為他只有微小的氣力，短暫的時間。

他的歌是質樸的，不事誇張，不加修飾。身邊的瑣事，日常的見聞，斷片的思想，無端的感興，率然地，雜然地流露着。

他原是自歌，不是唱給別人聽的。但有人要聽，也就讓他們聽吧。聽者說好也不管，說不好也不管。“聾人也唱胡笳曲，好惡高低自不聞。”勞者自歌就同聾人唱曲一樣。

小傑想必也認同吧？我們的一個責任就是鼓勵人人參與藝術，回歸到人生的基本需要，分享愉悅。時下大家常常談論初心，小傑為甚麼畫畫，看來動機也很簡單，享受歲月靜好，並和大家分享，就是他的初心。

近聞初心一詞被錄入《新華字典》第十二版，乍聽甚奇，因為今古無礙，初心豈有二哉？按，初心，指本意。見晉人干寶 《搜神記》卷十五：“既不契於初心，生死永訣。”一說緣於《華嚴經》“初發心”一詞，亦不難解索。小傑，你的初心早在魏晉時期已經被喚起，當見慣了光怪陸離，還是要回到平淡天真，美術傳遞人心最基本的感知是永恆不變的，即使是微光，你也要繼續用它照亮自己，為自己，為美術，

為澳門，努力。

陳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