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經叛道的機會成本
羅欽可的一生,跟蘇聯早期社會、政治和文化發展息息相關。他主張藝術應創新,卻在有意無意之間,遊走在“政治不正確”的灰色地帶,為他的攝影作品,添上藝術以外的歷史色彩。
一九二四年,羅欽可正式開始自己的攝影旅程,負責為當時蘇聯一本左翼前衞藝術雜誌設計和拍攝封面。其早期的作品,大多以拍攝人物為主,對象多為文藝圈內的知識分子。羅欽可其後涉獵電影工作,從中獲得攝影靈感,嘗試不同的拍攝角度,西方文化研究學者,索性將之稱為“羅欽可角度”。這幅《吹起小號的先鋒》,明志意味便甚為濃厚。
“透過攝影,我們可以從不同角度和情況觀察和認識事物,而不應該像從同一個鑰匙孔,對同一種事物重複觀看。”有了橫嶺側峰的美學感悟,羅欽可摒棄傳統的審美觀,繼而將自己的鏡頭移向社會大眾,以攝影“為人民服務”。一九二八年,羅欽可加入文藝組織“十月團體”,跟一班志同道合的藝術工作者,推廣他們口中的“革命性攝影”,意在宣傳蘇聯社會主義制度下的文化和生活方式。然而羅欽可的“攝影抱負”,很快便惹來另一個左翼藝術組織的質疑。他們除了批評羅欽可的作品政治宣傳成份不足,更質疑他口口聲聲認同社會主義,自己卻深受西方文化價值觀渲染,甚至明目張膽,抄襲同期匈牙利名攝影師納基(Laszlo Moholy-Nagy)、德國攝影師柏殊(Albert Renger-Patzsch)等人的攝影風格。就連《吹起小號的先鋒》,也被當時的官方報章攻訐,狠批羅欽可將一個青年愛國者的形象肆意扭曲。面對排山倒海的輿論壓力,“十月團體”最後決定開除羅欽可。
所謂意識形態分歧,說白了,不外乎是個人和集體輕重之別。以攝影為載體,表達個人觀點,挑戰固有的藝術形式,一邊高喊支持社會主義的口號,另一邊卻在作品中注入個人主義元素,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羅欽可要跳出“盒子”思考,本身就已經是問題。一九三七年,他接受蘇聯官方出版機構的任務,遠赴卡累利阿,拍攝白海——波羅的海運河的建造過程。作為斯大林第一個五年計劃的重點工程,蘇聯動用數以十萬計的勞改犯,日以繼夜修築運河。工程最終比預定時間提前完成,期間造成大量傷亡。同年,羅欽可在攝影路上再次轉向,將鏡頭瞄準舞台和馬戲團的表演者,並聲稱自己往後的作品,應該注入更多溫暖人心的力量。
蘇聯解體後,大量政府檔案解密,當中披露了運河施工過程中極其惡劣的工作環境和勞動條件。在《羅欽可:攝影的革命》一書中,學者納倫提夫(Alexander Lavrentiev)提及羅欽可的日記內容,包括他對史大林時代、尤其對運河工程建造期間草菅人命
看法。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羅欽可仍被蘇聯官方批評為代表資產階級利益。直至他死後一年,政府才允許他的獨生女在莫斯科舉辦羅欽可攝影展,在作品未經審查的情況下,有意無意地向外界展示西方文化對羅欽可攝影藝術的影響。風物長宜放眼量,真相往往存在於一個銀幣的兩面。從攝影藝術的角度,評估羅欽可離經叛道的機會成本,歷史大概提供了一個跳脫意識形態框架外的答案。
(羅欽可視覺革命 · 二之二)
撰文:杜 然
攝影:Alexander Rodchenk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