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談文化

中西文化異趣之一是交談文化，中國人偏向“敘事型”，西人偏向“評論型”。中國人交談通常圍繞着人事現象打轉，所謂“八卦”者也。

八卦出自《易經》，將萬事萬物歸納為八種卦象，無事不是定數，故無事不可預測，於是八卦成為一切術數的學理基礎，不管人們向算命先生求問甚麽，皆不出八卦範圍，故“包打聽”的行為便約定俗成，稱為“八卦”。

繪影繪聲的八卦話題，自必然東家長西家短，故八卦也意味着中國人不存在個人隱私權的概念。這大概由於農業社會人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不變生活模式，加上沒有甚麽外邊世界的見聞，故話題甚少，剩下的興趣，就是同鄉各人的動靜了。

打聽到某人的秘聞軼事並互相交換，如此八卦式的交談也影響了中國文學。從街頭說書到章回小說，都是“講古仔”，專注於人物的傳奇經歷，甚少有與故事無直接關係的各種烘托描寫。寫人物也集中其言行，對人格、心理的刻劃則往往欠奉。

不過文人士大夫之間，則有非常高檔的交談。為露一手才華贏得讚譽，加上文人相輕，在社交場合便通過吟詩作對一較高下。各人乘着酒興談詩說文，此中如癡如醉的交談情景，竟也成一絕。

魏晉時代，文人依玄奧的老莊思想進行交談，語含隱喻，深不可測。這些高手對談，即便一個眼神，一種表情，都能彼此會意，甚至對方尚未開口，已知其所欲言。這種充滿玄妙樂趣的交談，在國史上留下了魏晉玄學清談一大奇葩。

至於西人，其實也喜歡八卦，例如英格蘭人之“八通街”便薄有名聲，連戴妃也不幸死於八卦狗仔隊的追逐之中。但西人的話題比較廣泛，天氣、才藝、日常活動甚麽的，都可以雞啄不斷傾餐飽，而且帶有個人見解。在講求“實際”的中國人看來，也許西人的話題沒大意思，見解也不見得怎麼樣，但西人性格開朗好動，個人的自我存在感較強，故喜歡表達，喋喋不休。西方自古希臘以來已有辯論的傳統，邏輯、文法和修辭一直都是教育的底盤，故西人交談，力圖表達出某種比較有系統，而非一句起兩句止的看法，好奇心、探究心則促使他們關注話題的眾多細節和向度，這樣，非三言兩語便可講完。

中國文化中，找不到類似西方不成文的專門交談場所——酒吧。西人若碰上熟人，常會駐足交談甚久（例如澳葡時期的議事亭前地一帶，便常有葡人和土生三五成群地聚集交談），所以西人的交談文化，比起相對內斂含蓄的中國人較為發達，正由於表達意慾較強，故西人自然看重言論自由，包括新聞自由和學術自由。中國人的交談場合，大多數人只是聽眾，健談者少。中國人本身就矜持寡言，對言論之自由與否，自然不如西人如此上心。

李炳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