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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8月14日
第D07版:小說
澳門虛擬圖書館

威尼斯人之戀

威尼斯人之戀

抬頭便能看見一片藍天,乾淨的淺藍色,亮眼而不炫目。雲朵像被徹底洗淨,雪白的一縷一縷,輕輕薄薄的,與天空早已融為一體。這裡太舒服了,晴朗卻沒有直射的太陽,涼風恆溫,從不颳風下雨,空氣裡還會飄着淡淡的香氣。室內就是室內,感謝現代科技文明。

名店開在這種封閉式大型商場,自然是最合適不過。四周街景美輪美奐,但又不用擔心天氣,朝十晚十逛足一天都不流汗不溶妝,這樣逛街得有多舒爽、多痛快啊!要是可以,我也想逛,逛個三天三夜也不累不睏。可惜,逛街的不是我,我是來服務這群逛街的名媛闊太的OL。所以此時此刻,我很累,也很睏。

1

“Sandy、Coco,飯鐘!”“好,謝謝Mary姐!”

我用嬌滴滴的聲音答了話,然後裝着抬頭挺胸的樣子,踩着半跟鞋往倉庫走去,一路上還搭着Coco的手臂嘻嘻哈哈說話。瞄了一眼展示櫃上的鏡子,眉毛畫得一絲不苟、睫毛忘了刷,但鼻影和唇色猶在,燈光打在兩頰的高光上——嗯,妝容過了半天還是好端端的,不用費粉底去補。在別人眼裡,大概覺得我一副精神奕奕的樣子吧?誰也不知道,我已疲倦得想趴在地上呼呼大睡。走進倉庫,我都不用扭過頭來,一反手便熟悉地摸到零丁地插在架子左下角一格的咭紙,利落地插進咭鐘,咔嗒幾聲咭又退了出來,上面添了13:10的灰黑色字樣。那一沓咭也許是開業時購置的存貨,邊角早已泛黃,紅色的格線卻依舊清晰,紙身也仍然硬挺。咭鐘打上去那密密麻麻的數字有時會打偏一點、壓中格線,但也無傷大雅,上頭的領導主管們看得見就好,反正一切都是形式。廿一世紀了,誰不是人手一部指紋解鎖,甚至是人像解鎖的智能手機?這種咭鐘居然還存在,且還被放在光鮮亮麗地走在潮流尖端的名店一角運作着,不知道是為了節省成本,抑或方便某些人代某些人打咭。沒有人看到我嘴角掛着那一閃而過的一抹嘲笑,本來就在微笑着,輕扯嘴角的小動作自然不會被留意。我自娛自樂地偷偷高興,把咭放回原處,搖頭晃腦地打開外賣盒子。

沙律醋吃光了還未抽時間到超市去買,沒法自己做,這幾天都只能點外賣。這家外賣沙律味道還不錯,卡路里也夠低,我之前便是參考它的餐單搭配來做自己的午餐。甚麼都好,唯一的不好就是貴,自己做的話,成本不過半價。越想越覺得不划算,今天下班一定要記得把醋買回來。年紀大了,不節食不行,去年已開始不吃澱粉——倒也不是完全不吃,就是一周只吃一頓澱粉,把配額留給周休狂歡,平時都是吃菜和肉。剛開始真成功瘦了一些,身體適應之後便沒再瘦下去,不過也沒有反彈。這已經很足夠,只要沒有胖下去已經心滿意足,畢竟制服兩年才換一批,這期間若果不合身,便需要員工自己花錢去修改。要是有這些閒錢,我寧願去買杯星巴克——雖然也只能喝無糖脫脂奶的綠茶拿鐵。

和Coco隨意地說着胡話,很快便把整盒沙律吃完。距離午休結束還有二十分鐘,我急不及待去儲物櫃翻出我的蒸氣眼罩和珊瑚絨毯,美美地睡個午覺。奇怪的是,晚上好端端躺在床上八個小時總是輾轉反側,午覺縮在角落抱着大腿卻一閉眼便睡個熟透,完全無夢,舒服得四肢都發軟。

2

日復一日,這樣的生活無休止地重覆着。快樂不過是成功買到了心儀已久的名牌手袋,或是吃一頓特別可口的美食、搶到平價的機票。更偉大的理想需要更豐厚的成本,或時間或體力,或是最奢侈的熱血。全球已然暖化,天氣已經很熱,我的心卻早已燒不滾了。簡單直接的快樂才能觸手可及。

下午六點,Mary姐又準備叫外賣了。今天是星期二,我的晚餐是水果餐,她們都記得,也就沒來問我吃甚麼。其實今天我還挺想吃點重口味的,太睏了,午覺睡醒後,也不過是略略精神了一下,很快又全身籠罩着倦意,吃重口味可以獲得異樣的滿足。一早切好的水果就放在倉庫的小冰箱裡,我有點掙扎,難得地放任自己想了十秒鐘——還是決定吃水果,免得明早起床站在體重計上後悔不已。

聞着酸辣粉飄香,還有水煮牛肉、涼拌皮蛋和拍黃瓜,我瞄着琳琅滿目的美食,只得拎着叉子一口一口吃着蘋果。下次不再光顧這家超市,這蘋果一點味道都沒有,口感既不粉也不爽,那酸得牙關打戰的奇異果反而有滋味得多。好煩,吃的睡的都不受控,想買點東西取悅自己,雕了花的口紅或者貼了水鑽的高跟鞋都很不錯,要不要再加一件商場三樓新開的世界名牌甜品店的千層蛋糕呢?發薪日還要等多少天才到?這香氣太過分了,明明把整盒水果吃光還是嘴饞,去洗餐盒吧,我端着自以為刻着無欲無求四個字的虛偽微笑逃離倉庫。

一邊把剛擦乾水珠的餐盒放回環保袋,一邊用肩膀推門,頭也不抬便往公司的相反方向走,徑直走到運河邊。我把袋子套在手腕上,前臂往欄杆一靠,袋子輕輕敲到欄杆發出細微的響聲,但我懶得低頭去看一眼,專注而安靜地看着藍得很假的運河——好想去旅行。

威尼斯是一個水城,能夠坐小船沿着運河環城觀光。我只到過氹仔踩單車,繞着所謂的歷史城區轉來轉去,從沒試過坐船環城。古老的建築牆身就在一指之隔,遊人坐在船上只需看風景,想必比大汗淋漓踩單車更有趣。我並不認識威尼斯,但在威尼斯人待久了,多少記得一些名詞,例如河道上的船叫貢多拉。想到這裡,剛好一艘貢多拉在我面前划過。船上坐着一對情侶,聽船夫亮着嗓子唱情歌,歌聲都要穿透假天空了,情侶相視着笑得歡快。誰說金錢買不了快樂?威尼斯和威尼斯人的貢多拉船都要錢,如果現在有錢,我會去坐一遍,兩邊的船都坐一遍。

我沿着運河往回走,經過碼頭,有一艘空船準備出發。隨意抬眼,便跟船夫四目交投,只得停下腳步報以禮貌的微笑。我穿着一身名牌服飾店的全黑制服,他穿着船夫的條紋緊身衣和小紅領巾,同在這個假天空下工作,算得上是同事。他也笑了笑,算是回應了我的招呼。他笑起來居然有酒窩,這下子我忍不住多看兩眼。典型的歐洲臉,濃眉大眼、輪廓深邃,還有一個鷹勾鼻,深色嘴唇咧着,露出一口整齊白牙,皮膚不算緊緻,還有點深深淺淺的雀斑,左邊臉頰上那個酒窩倒是十分明顯。他停下手上的動作,向我伸出手,難不成這年頭還時興握手嗎?我疑惑着伸過手去,指尖一碰他便用力,把我扯下兩級樓梯,腳步完全不受控制,我嚇得連叫都叫不出來,整個人失了重心向前撲去,他又伸手來拉住我另一邊手肘,把我拉到船上站穩。我站穩了,船身輕輕晃動幾下也漸漸穩定了。我終於回過神來,用勁掙脫被握緊的手,同時抬起頭跟這個歐洲臉說話。

“Are you crazy? What are you doing?!”

“Hey! Don't worry. It's safe!”他的每個單詞都連在一起發音,我停了半拍才聽清楚他說的是甚麼。我很想罵人,卻又滿腦子都是低級的髒話單詞,想不出甚麼高級點的英語來,只得狠狠拋下一個白眼,轉身便走。

他大概不是壞人,見我扭頭就走,還伸出手來扶我上岸。本來就是他強行把我拖到船上,我借了他的力卻仍然氣呼呼的沒有道謝,頭也不回就朝着公司奔去。

接下來好幾天,我都遇見他。沒有必要為了他而改變我每天站在運河邊歇息的習慣。這幾天他船上都有人,唱着歌往我跟前划着船,每回都朝我微笑打招呼,有時還會揮手。我不想理會他,他還欠我一個道歉呢。雖然,那天下班回家後,我忍不住回味船上輕輕擺蕩的感覺,很想坐在船上遊歷一圈,但他的行為還是冒昧。要是他好好地邀請我上船,說不定我還會高興地蹺班跟上去,偏偏他強行拉扯把我嚇壞了。他為甚麼要這樣做呢?商場不是會培訓船夫的嗎?他這種行為不該受處分嗎?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個初中生似的,玩這種拉拉扯扯的小遊戲,簡直無聊至極!我裝作沒看見他,扭過頭避開他的眼神,繼續望着漂亮的商場。有時看看商店裡精緻的衣服和手袋,有時看看商場色彩斑斕的裝飾,在這裡工作比在街上的分店好多了,不用趕在下雨時收拾,四周又有賞心悅目的東西看看,可以解解悶。

3

這天經過,他的船剛回到碼頭,船上的遊客準備上岸。他看見我,順手便把船停好,跟着上岸。昨天剛發薪,我在店裡用員工價加上促銷折扣買了新錢包,心情好得不得了。那天的事畢竟過去好幾天,我的氣也消下去不少,沒有刻意繞過他走掉,任由他來到我面前。

“Hi!” 我沒有開口,朝他點了一下頭。

他想了想,又露出微笑和酒窩,繼續說:“那天,你生氣了?”

“你會說中文?”

“是的,我會說中文。如果你生氣了,我很抱歉。”說着,他把左手按到自己的胸口,一臉誠懇。反正事情已經過去,事實上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該有的道歉也來了,我便回答:“沒事,我想你也是開玩笑而已。”

“不是的,不只是玩笑,我看出來你想坐船,所以我才拉你。”

“這還能看出來?”

“可以的,船夫都能看出來。”我半信半疑地看着他,總覺得他還是在拿我開玩笑。想了想,順着說下去:“那你覺得我現在想坐船嗎?”

他輕輕笑出聲音,說:“想的,除了想坐船,還想去旅行。對嗎?”他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地比劃着,把我逗得笑出來。

“怎麼看出來的?”

“不告訴你。你猜?”說完還咧出一口大白牙,得意地哈哈大笑。

這種初中級數的聊天技巧,我才不會上當,還給他一個淑女式微笑,扭頭便回公司去。沒走幾步,他叫住了我:“你叫甚麼名字?”

我本來想回頭拋出一句調皮的“你猜”,但又覺得這樣太像小孩子打情罵俏。已經是一個出來社會工作好幾年的成年人了,沒有必要玩這種把戲。而且,大家只是並不相熟的半個同事,這種手段可以省了。我正正經經地把身子轉過來看着他,維持着禮貌的微笑說:“我叫Sandy。你呢?”

他用食指指節擦着鼻尖,笑着回答:“我叫Adrian。”

這名字還挺好聽的。

4

每天如常路過,偶爾遇上他閒着,我們會聊幾句。我並不喜歡瞎聊天,但他說的話很有趣。Mary姐和Coco最愛聊名牌,我當然也喜歡這個話題,只是她們聊着聊着就比較起來,我買不起那麼多,她們的如數家珍讓人越聽越煩躁。Adrian說他不大認識那些奢侈品,手袋香水不知道也就罷了,沒想到跑車手錶他也一概不知。我不知道可以跟他聊甚麼,只能順着他的話來聽,卻不無聊,也不反感。他喜歡去旅行,去過的地方不少,但說起各地景色來,沒有一絲故作自豪,就是單純讚美那個地方有多好看、多好玩。他說的話文縐縐的,很明顯是外國式中文,我有時候會聽不懂,也懶得打斷他,不懂就不懂吧,不是甚麼重要的事。他像是看到我藏在眼底的疑惑,自動自覺就補充說明。他說他最喜歡威尼斯,所以來了威尼斯人工作,算是一種自我慰藉。

自我慰藉。

我很久沒有聽到這個詞語,唸大學的時候,我也很喜歡說這種話。“你喜歡看那男生打籃球,不過是一種精神投射。”“我覺得她把他當心靈寄託而已。”“意難平又如何?人類文明發展目的之一就是要控制自我慾望。”說起話來一套一套的,都是看書看上腦生搬硬套。現在多好,不看書,說的話多接地氣。

輟學跑到名店裡當售貨員的我,又是出於甚麼心理呢?是用金錢來填補我的尊嚴嗎?我沒有細想,只知道在名店工作,奉行賣得多賺得多的原則,而且有員工折扣,我終於實現了多勞多得,而且不再貧窮,有條件獨居,還穿上了名牌。

我收回思緒,繼續聽Adrian的威尼斯遊記。真正結識他之後,他沒再突然拉我到船上去,他知道我經不起嚇。只會趁四下無人留意時,輕輕地扶我上船坐一會兒。他老是說要帶我轉轉,但我沒有付錢,不好意思叫Adrian划船,只在原地感受一下便作罷。

有一回我正要上岸,Ad-

rian如常扶着我。剛站好就看見出來買冰淇淋的Coco,一臉不懷好意地笑着看我,看得我一頭問號。反正時間差不多了,我與Adrian道別,跟着Coco回公司去。

5

那個晚上,碰巧沒甚麼客人,Coco就像和熟客話家常一樣,一直找我聊天,把Adrian的名字身高生肖星座喜好專長全都問個遍。有些我知道,有些我不知道,不勝其擾只得如實作答。我知道她是甚麼意思,就是以為我們兩個人在談戀愛,或者至少是曖昧關係。她想多了,我從來都沒有往這個方向想,但她說,一個成年男人如果不是想搞曖昧,是不會花時間和一個女人天南地北地聊天的。

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經學會不去想一些沒有用的事。長胖了就節食,這個月花多了下個月就省着用。沒錢的時候,不會想貧窮多苦多累,而是直接找辦法讓自己得到金錢。如今我沒有伴侶,也不會去想這個和我聊天的男人是不是對我有意思,更甭談他是有意思上床抑或有意思拍拖。Coco誤會了,我雖然唸過大學,不比她早工作,卻也不是象牙塔裡的小白兔。活得像半個人精似的我深深相信,想是沒有用的,現世要的是行動。所以我沒有想,沒有想那些沒有開始、沒有結局的事情,任由Coco的話轉瞬間飄散到外太空去。

我還是和Adrian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們甚至沒有交換聯絡方式,只在商場裡一天一天地偶遇。在他的話裡,我知道真正的威尼斯是甚麼模樣。它不像我想像般美麗動人,那道河有時會飄着一股怪怪的味道,可能是水,可能是污物,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又說,船上的遊人不是那麼容易去觸摸兩岸的建築物,有些是受到保護的,而且船速不慢,胡亂伸手可能引起危險。當然還是有人明知故犯,結果都換來當地人的側目。他一直打破我的想像,卻又建構我的另一種想像。我想像威尼斯那種沒落的氣質,頹而不喪,破爛而又人頭湧湧。我想像嘆息橋上那些觀光的人,他們心底裡是不是趁機丟下不為人知的懺悔?

這樣的聊天相聚只維持了幾個月。我還是如常走同一條路,但Adrian每次都剛好在忙,有一回我提早吃完飯,經過他常駐的碼頭,看到他和另一個女孩子聊得興起。遠遠看到我正走來,似有還無地閃過一下慌張,隨後又輕鬆自在地一邊聊天一邊給我打眼色。我隨着他的眼色瞧了瞧那個女孩子,巨胸長腿卻沒腰骨似的整個上半身靠在欄杆上。我發誓,我沒有一絲臉色,甚至還回了一個微笑,戲謔地挑了挑右邊眉毛,和他們擦身而過。

6

這件事很快就被Coco知道了,她自然少不免一番好心安慰,同時又“代我”暗裡咒罵太重色相的Adrian。我說我不失望,她不相信,我也不把她的不相信放在心上,自顧自看鏡子裡的眉毛是不是畫得對稱。

捫心自問,倒也不是完全不失望,但跟Coco說的不是一回事。我一直以為,在Adrian面前可以不聊世俗,他是我離開學校以來第一個可以聊世界的人。同事們都是吃喝玩樂的表表者,她們花錢美容瘦身、我省吃儉用減肥,她們買名牌傍大款、我只憑自己養活自己。我還得裝作和她們是同一路的,裝得那麼努力、那麼疲倦、那麼格格不入。Adrian完全不聊這些無聊事,他嘴裡說出來的都是天高海闊,但原來他也不過是找個異性來調劑煩悶的生活而已。擦身而過的瞬間,我聽到他和那個女孩子聊香水。“Miss Dior比Channel No.5好聞得多,沒有那種暴發戶的俗氣。”他原來可以這麼“博學”,在我面前或許是屈才了。

缺少了和Adrian的聊天聚會,我的生活沒有大變化。我還是兩點一線,上班、回家,中途會經過兩家超市,一家有沙律醋、一家有紅蘋果。這樣的生活沒有甚麼不好的,我只是更不願意聊靈魂。或許我老早就沒有靈魂。

那天例休,我離開了兩點一線,到中華廣場換身份證,看到數之不盡的旅行社張貼着威尼斯的海報。是誰讓他們以為路人們隨隨便便就能拿出數萬元到那麼遠的地方旅遊?然而,澳門的隱形富豪真的那麼多,三三兩兩圍在扶手電梯前聊個熱火朝天,這氣氛熱絡得我都感受得到,我忍不住伸手推開眼前人,擠身上了二樓。

上一次坐在身份證明局等候區,取的是行為紙。那時候求職一份辦公室助理工作,那是媽媽最想我成為的樣子。但是那份工作救不了她,也救不了我。要不是後來轉職到名店當售貨員,她大概不能走得那麼風光,我也活不到今時今日。我不後悔,至少我的存款足以讓我隨時動身走一趟威尼斯——而不是複製貼上縮小的威尼斯人。

怎麼又是威尼斯?大概是剛剛在樓下被旅行社的廣告沖昏了頭腦。我打起精神到櫃枱取證件,前台職員問我的名字,我答曰:“威尼斯。”

“啊?”

“啊!不好意思,我叫黃姍妮。”

威尼斯,想來想去還是威尼斯。我把證件收好,離開身份證明局,隨着扶手電梯向下來到旅行社職員面前,伸手接過了威尼斯七天遊的宣傳單張,把自己送到了彼方。

今天是我來到威尼斯的第五天,已經連續五天下雨。果然,真實世界的威尼斯很苦悶,頹垣敗瓦遇上陰雨連綿,整個世界被蒙上一片深深淺淺的灰色,叫人倒足胃口。這裡沒有香噴噴的葡撻和蛋卷,也沒有新鮮出爐的豬扒包和雲吞麵,連沙律都淡而無味,我後悔沒有把家裡的沙律醋一併帶來。

一天又一天過去,雨沒有停竭,我也沒有心思去任何地方,哪怕那是我心心念念的嘆息橋。我想站在嘆息橋中央,朝小小的窗口向外吐出一聲嘆息,在Instagram上打咭自己文藝地丟下了一個藏着負面情緒的小包袱。但我仍然動也不動地躺在酒店裡的白色大床上,潮濕的氣息和澳門差不了多少,叫人鼻子發癢。只是澳門威尼斯人會保護我不受雨淋,威尼斯的天空不會。我不敢出門,也不想出門。這一刻我終於發現,我喜歡室內,我沒有自己想像中那般嚮往這個城市。那些氣質的追求不過是自欺欺人,甚麼也不比踏實工作給我的鈔票來得具體。威尼斯又算甚麼?嘆息橋又算甚麼?我要威尼斯人,那永恆的藍天是我的氧氣面罩。在淅淅瀝瀝的雨中,我終於說出心聲:我想回去。

七天遊還有兩天,我心疼又狠心地決定浪費這兩天的酒店費用,以及更改機票的費用。我等着計程車來接我,接我逃離這個我不想再來的威尼斯。

安好

2020-08-14 安好 1 1 澳门日报 content_63479.html 1 威尼斯人之戀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