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喪妻之痛引起的思考
美國詩人和翻譯家弗羅斯特 · 甘德(Forrest Gander)曾於哈佛大學任教,現為布朗大學榮休教授。他的著作《來自世界的核心樣本》入選普立茲獎的最終名單以及全美書評界大獎。他的詩集《同在》贏得二〇一九年普立茲獎。甘德翻譯過大量拉丁美洲和西班牙作家的著作,合作翻譯過日本詩人野村喜和夫和吉増剛造的詩集。
我曾在專欄說過,翻譯使人謙虛,此說不假。去年他來香港參加詩歌節,有緣與他一見,我覺得他是一個很謙虛的人,總是對別人的寫作充滿興趣,在各種翻譯中學習新的事物。
甘德還有一個身份,那就是美國著名詩人C.D.賴特(C.D. Wright)的丈夫。賴特於二○一六年去世,據說甘德傷心過度,辭去布朗大學終身教職,從美國東岸搬到美國西岸定居。之後兩年他寫出了《同在》這本詩集,不難想見,當中許多詩作都是以失去、悲痛、恢復等為主題,簡單來講就是關於喪妻之痛,例如以下這首代表作:
兒 子
並不是因為用布遮掩的鏡子,而是
因為我們之間仍有話未說。為何
要說死亡,此定然之事?為何
要說身體如何驅使無數蠕蟲
彷彿它是一個能夠把握的概念,而不是
令人燒心斷腸的實質?將之奉上,猶如
一篇悼詞或一個故事,關於我或你的
煎熬。這是某種自我貶抑。
如是我們繼續醒來面對被斬首的太陽和樹叢
繼續令我惱火。慈善的心臟
承受自己那組基因。你膝蓋的彎曲處
拖着洶湧的菌群,寄生蟲蠕動翻滾
穿過我的腸胃。有誰曾全然活出自我?
在大萊普提斯,你母親和我年輕時看到
眾神雕像,臉和腳都被破壞了。但是
那列美杜莎護衛的頭則無人膽敢抹污。
當她說話,當你母親說話,就連拴着繩的
灰狗也會受驚呆立。我也會受驚呆立。
我把生命交給陌生人;不讓它接近所愛。
兒子,她唯一的血脈。她的血只在你身上流淌。
有了前面簡單的介紹,便不需要再大費周章去解釋細節了,顯然這是詩人想對兒子說的一番話,前者失去了妻子,後者失去了母親,兩個人都還在恢復之中,無法直接談論各自的感受。但是,為甚麼會這樣呢? 翻譯現代詩,其中一個最困難的地方,就是傳遞情感。原作的情感濃度,經過翻譯,會不會變稀釋?要是有意加重情感的表達,會不會抹殺了原作的節制之處?譯文本身帶有譯者的性情,又會不會過分影響原作的情感?
這首詩的初譯一度被我擱置了許久。後來某天想起美國詩人羅伯特 · 弗羅斯特(Robert Frost)一句老套的名言:“譯之所失者,詩也。”(葉輝譯)許多人用這句話來揶揄翻譯之力有所不逮,其實揶揄之人正是錯過了這句話精要之處。“失去”是詩歌永恆的主題,只有誠實地接受詩的本質,才能抵達純粹的詩境。翻譯也一樣,只有在面對失去時經歷過具體和抽象的掙扎,然後才可以抵達純粹的譯境。
後來我終於明白,詩人和兒子一旦言說他們的悲痛,便進一步失去逝者。失去過所愛的朋友都知道,這一點是很難做到的。翻譯這首詩時,感情與詞語的關係,原作與譯作的關係,這兩種關係因為具有“失去”的相似性而互相重疊。 作為譯者,除了做足翻譯上的基本功夫,之後只能寄望於這種相似性帶原作橫渡翻譯之河而到達彼岸,其實和燒香拜佛沒有甚麼區別。
宋子江